渝州秋深,雾锁重楼。我站在这座作为战时临时指挥所的旧宅窗前,看院中那株老芙蓉在连绵阴雨里,将最后几瓣残花零落落地掷向灰蒙的天地。花飞帘外,像是大地疲倦的叹息。
忽然,一张纸片——不,半张纸片,被风卷着一朵落花,啪地贴在了潮湿的窗玻璃上。雨水迅速晕开墨迹,但那挺拔熟悉的字迹,仍如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底。
那是他的字。
我猛地推开窗,寒气与雨丝扑面而来。我小心翼翼地,近乎惶恐地,将那半页纸从玻璃上剥离。纸页湿软,墨痕涣散,但我仍认出了那开头:“吾妻卿卿如晤……”
呼吸在那一刻停止。
他是三年前走的,随一支队伍北上,便如断线的纸鸢,再无音讯。唯有每月一封辗转而来的平安信,是我贫瘠岁月里唯一的薪火。信总很短,报喜不报忧,字迹从沉稳到日渐潦草,最后几封,甚至能看出笔尖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书写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然而,信从未间断。
直到三个月前,一切戛然而止。
我攥着这半页冰冷的湿纸,发疯般冲入院中,在泥泞的花圃里、在湿漉漉的败叶间搜寻。风雨抽打着我的脸颊,我却毫无知觉。终于,在一丛枯败的菊枝下,我找到了另半页纸。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将两片残纸在窗台上拼合。它显然曾被紧紧揉攥,又被人展开,边缘留着焦黄的灼痕,还有一点深褐色的、已然晕开的印记。
我借着窗外昏暗的天光,屏息读去。
这并非我收到的任何一封家书。它是一封未曾寄出的遗笔。
“……战事紧,援绝,孤城落日,唯余残躯。日夜所思,唯卿与襁褓中儿。忆昔院中芙蓉初嫁,卿簪花于鬓,人面花色相映,彼时曾妄言,愿世世岁岁如此朝。今硝烟蔽空,花飞如血,此景此生恐难再见。”
“……伤口溃脓,身灼若炭,神智昏聩间,犹见卿坐于窗前,雨声滴答,似催归期。然归期已无期。勿悲,吾妻。吾魂化蝶,亦当乘西南信风,渡千山万岭,归于卿之窗前。”
信末,那深褐色的印记旁,是最后一行字,几乎难以辨认:“雨至,寒否?珍重加餐饭。”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窗外,雨滴一声声,敲打在窗棂上,冰冷而清晰,像是为这封信句读,又像是为那段失落的时光叩响丧钟。
我终于明白,那持续寄来的平安信,是他与战友的约定。即便他已倒下,仍有人模仿着他的笔迹,为他延续这份遥远的牵挂,直至他们也一并沉默于战火。
这最后一封真实的信,他写于高烧与死亡的边缘,未能写完,更未能寄出。它被某位幸存的战友紧紧攥在手里,带出了死地,却又在另一场仓促的转徙中,遗落于此。岁月与风雨将它封存,直到今日,借几瓣飞花的指引,重回我的窗前。
我握着信纸,缓缓跌坐于窗下。夜雨渐沥,一滴,一滴,敲在屋檐,也敲在我空洞的梦境外。它带来的不是睡意,是一种彻骨的、无法驱散的寒意。那寒意源于永诀的真相,源于无数个他曾于无人处忍受的痛楚,源于这山河破碎间,千万封未曾抵达的信笺。
花犹飞,雨未歇。从此后,每一滴敲打在窗前的雨,都是梦寒的讯息,都在重复那纸短情长的、一个时代最沉默的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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