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为怜香死,鸳因泥睡痴”,此十字如一枚冷箭,射穿了世间痴妄者的胸膛。鸭之死,非死于水,死于香;鸳之痴,非痴于情,痴于泥。香本虚无,泥乃浊物,而禽鸟竟为之殉身迷性,岂不悲哉?然转念思之,吾辈凡人,又何尝不为种种“香”与“泥”所困,在虚实之间辗转浮沉?
鸭之怜香而致死,宛如一首凄美而令人哀叹的寓言。所谓香,乃是气息中轻盈者,轻触鼻尖便能带来愉悦之感,但转瞬即逝,如过驹白驹,原本就没有实体可供捕捉。然而,这只鸭子竟然为了追逐这虚无缥缈的美丽,忘却了自己泅水的本能,最终导致溺亡。这难道不正是人世间那些为了虚妄的理想而舍弃生命的人的写照吗?
屈原在江畔行吟,他身披江离和辟芷,将秋兰编织成佩饰。他所追求的香草美人,实际上是他理想国度中的芬芳,但在这浑浊的世间,他始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最终怀抱着沙石,沉入江中。贾宝玉感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同样是一种对纯净之“香”的痴迷,然而大观园最终散去,那股香气也随之消散。
由此可见,怜香本身并非过错,然而当这股香气仅仅存在于幻想之中,而人却为了它舍弃生命、忘却自我时,悲剧的种子便已种下。鸭子的死亡,并非香的过错,而是执念的罪责。
转而观鸳之因泥而痴,不禁令人感叹其沉沦于浊物之悲哀。那淤泥污淖,本非禽鸟安身立命之所,然而鸳鸯却偏偏贪恋那泥沼的温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从而失去了高飞的志向。这泥沼,难道不正是比喻人世间那些缠身的俗欲和物质的羁绊吗?
《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一生痴迷于功名,中举后竟然欢喜得发疯,这便是痴于功名之泥的典型例子;而葛朗台对金钱的贪得无厌,聚敛成癖,也是溺于金钱之泥的真实写照。这些所谓的“泥”,看似可以触摸、可以依靠,实际上却是消磨人意志、腐蚀人心志的陷阱。
昔日商纣王沉溺于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用欲望的泥沼埋没了国家社稷;唐明皇在后期沉迷于享乐,最终导致了《霓裳羽衣曲》的破败,马嵬坡前留下了那首令人痛心的《长恨歌》。这泥沼的痴狂,使人安于卑湿之地,忘却了高远的苍穹,贪恋那片刻的温存,却舍弃了永恒的自由。
然而,香与泥之间,真的就是如此截然对立吗?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香的虚幻和泥的实在,常常相互纠缠。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追忆昔日的繁华,当时只觉得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当他回首往事时,却发现那些曾经的真实都已经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虚幻而不真实——往日的实在都已经化为今日的虚幻之香;而曹雪芹则花费了十年的心血撰写《红楼梦》,用虚构的文字记录下真实的感受,在纸墨之间,香与泥相互交融。
人生在世,竟然不得不游走于虚实之间:如果完全抛弃香而追逐实在,那么人生将会变得枯燥乏味,如同机械一般;但如果完全离开实在而仰慕香,那么就会像浮萍一样飘荡无根。关键或许在于能否分辨清楚什么是滋养心灵的清芬,什么是束缚灵性的浊泥。
由此观之,“鸭为怜香死”之警,不在戒香,而在戒“怜”之过度; “鸳因泥睡痴”之训,非在绝泥,而在防“睡”之不醒。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是嗅现实之香而不溺;“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是涉人生之泥而不染。苏轼于赤壁之下,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取无尽之清香,而不滞于功业成败之泥潭。此等境界,方是处香泥而不为所困之大智慧。
今人置身信息爆炸之时代,虚拟之香炫目,物质之泥淤积,更当常怀惕厉之心。莫为流量幻香而忘独立思考之本,莫为消费浊泥而失精神家园之归。宜学莲之品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既深入世间之泥以获滋养,又保持心灵之高洁以慕清芬。
香终不散,泥终不沾,惟心镜明明,映照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役。鸭鸳之喻,岂非镜中你我?能在香泥间修得此心平衡,则怜香而不死于香,近泥而不痴于泥,方得人生真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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