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台灯坏了一盏，只剩一缕昏黄的光落在沈皎洁的膝盖上。他卷起裤腿，露出那道横亘在小腿内侧的旧疤——淡白色的疤痕像条蛰伏的虫，爬过曾经健壮的肌肉。阴雨天的时候，这里会钻心的疼，像有人用细针一下下挑着当年的伤口。
三年前市青少年篮球联赛的决赛，他还记得很清楚。作为队长，他带着球队一路杀进决赛，却在最后一分钟为了抢一个篮板，被对方中锋恶意撞向篮架。膝盖传来“咔嗒”一声脆响，他当场跪在地上，眼前的记分牌模糊成一片红雾。
后来他才知道，那记撞得有多狠——外侧副韧带断裂，半月板撕裂，医生说，就算治好，也再也无法承受高强度的运动。
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而是整日泡在图书馆，用书本把自己包裹起来。再后来，他转学到省大，选了体育教育专业——不是因为热爱，只是想离“运动”近一点，离曾经的自己近一点。
手机震动打断了回忆。是尹如月的消息：【图书馆三楼，我等你。带了你上次说的胃药。】
沈皎洁的手指顿了顿。上次排练到半夜，他胃痉挛犯了，尹如月恰好在旁边，递了颗胃药给他。她没多问，只说“我妈有胃炎，家里常备这个”，但沈皎洁知道，她是记住了他之前偶尔捂着胃皱眉头的样子。
他换了件干净的外套，把裤腿放下，匆匆往图书馆走。
图书馆的桂花香比往常更浓。尹如月坐在老位置，膝头摊着一本医学书，面前放着一杯温牛奶和一盒铝箔包装的胃药。看到他来，她笑了笑，把药盒推过去：“医生说这个对胃痉挛有用，饭后吃一颗。”
沈皎洁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背，还是那样微凉。“谢谢。”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尹如月先开了口：“今天顾明川找我了。”
沈皎洁的心脏猛地揪了一下。他抬头，看见尹如月眼底的复杂——不是愤怒，也不是疏离，是一种……挣扎。“他说什么？”
“他说，他查到你了。”尹如月把书合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书脊，“查到你以前的篮球生涯，还有……精神卫生中心的病历。”
沈皎洁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那些过去已经被埋在时光里，没想到顾明川连这些都挖了出来。
“他为什么要查我？”沈皎洁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不知道。”尹如月摇头，“但他跟我说，他只是想‘更了解你’。可我知道，他没有那么简单。”
沈皎洁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天在排练厅，她递书时的笑容，想起她帮他扶住要掉的书时的指尖，想起她提到遗传病时眼底的平静。他突然很想告诉她一切——告诉她自己有预知能力，告诉她自己不是什么“人形弹幕机”，只是一个带着秘密的、懦弱的男孩。
但他没说出口。他怕，怕她知道后会远离他，怕她眼里的光会消失。
“皎洁，”尹如月轻声说，“不管你有什么过去，我都相信你。”
沈皎洁的喉咙发紧。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像一片落在掌心里的羽毛。“谢谢你。”他说，眼睛有些发热。
话剧社的《雷雨》正式演出定在下周三。这两天，排练厅的气氛近乎紧绷。社长要求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要精准到“毫秒级”，张涛饰演的周萍因为压力太大，连续两天失眠，眼睛底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沈皎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张涛的问题不是演技，是心理——他太想演好周萍，太想得到社长的认可，反而陷入了“过度用力”的误区。
这天下午，排练到第四幕的高潮部分。张涛拿着周萍的信，站在繁漪面前，声音颤抖：“妈，我知道我错了……”
社长突然喊停：“停！张涛，你的情绪不对！周萍这时候不是‘认错’，是‘崩溃’！他不是在跟繁漪求原谅，是在跟自己的命运抗争！”
张涛的额角渗出冷汗：“可……可我找不到那种感觉。”
沈皎洁走了过去。他盯着张涛的眼睛，忽然说：“你回忆一下，上次你奶奶去世时，你在医院走廊里的样子。”
张涛愣住了。
“奶奶走的那天，你攥着她的手，喊‘奶奶你别睡’，声音哑得像砂纸。”沈皎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张涛记忆的闸门，“那时候你没有‘表演’，你只是……在害怕，在不舍，在跟命运较劲。周萍现在的心情，跟你那时候一样。”
张涛的眼睛慢慢红了。他想起奶奶临终前的样子，想起自己无力的哭喊，想起那种“明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的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站回舞台中央。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颤抖的求饶，而是带着哭腔的嘶吼：“妈！我不是你的棋子！我不是周朴园的复制品！我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社长的眼眶湿了。她看着张涛，声音哽咽：“对！就是这样！周萍的崩溃，不是软弱，是觉醒！”
排练厅里响起掌声。王莉擦了擦眼泪，拍了拍沈皎洁的肩膀：“皎洁，你简直是个‘心理医生’！”
沈皎洁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心理医生”，是他能“看”到张涛记忆里的情绪碎片，是他把自己的感受投射到了张涛身上。
尹如月站在一旁，看着沈皎洁和张涛说话的样子，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她拿出手机，给顾明川发了条消息：【今天排练很顺利，张涛的状态好多了。】
顾明川很快回复：【辛苦你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庆祝一下。】
尹如月看着消息，手指顿了顿，最终回复：【我有事，不去。】
晚上，沈皎洁在宿舍整理《雷雨》的剧本，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新闻推送：【本市精神卫生中心今日遭黑客攻击，部分患者病历泄露。】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赶紧打开电脑，搜索相关新闻。新闻里说，黑客攻击的目标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病历，其中就有他的名字。
是谁干的？顾明川？还是……其他人？
沈皎洁的额头渗出冷汗。他想起顾明川今天的威胁——“我查到了你的事”。难道，这一切都是顾明川干的？他想把他逼到绝路，让他暴露在众人面前？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沈皎洁警惕地走过去，透过猫眼一看，是顾明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顾明川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热可可，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打扰了，我给你带了杯热饮。听说你胃不好，这个暖胃。”
沈皎洁没让他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顾明川把热可可递过去，“就是想跟你聊聊。关于你的过去，关于……你的能力。”
沈皎洁的手攥紧了热可可的杯子。他知道，顾明川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来，是想看他崩溃的样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咬着牙问。
“我不想怎么样。”顾明川的目光穿透眼镜片，像两把锋利的刀，“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能力，不是‘天赋’，是‘诅咒’。你以为你能预知未来，其实，你只是在重复过去的痛苦。”
沈皎洁的脑袋“嗡”的一声。顾明川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三年前的篮球场，他摔倒在地，膝盖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听到队友的喊叫声，听到裁判的哨声，听到观众席的惊呼。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坐在图书馆里，看着膝盖的疤，回忆着曾经的辉煌；未来的自己，在话剧社里，用“观察力”掩饰自己的秘密；未来的自己，站在尹如月面前，说不出“我喜欢你”。
那些画面，不是预知，是……他的恐惧，他的遗憾，他的执念，汇聚成的“未来”。
“你……你怎么知道？”沈皎洁的声音颤抖着。
顾明川笑了笑：“因为我研究过你。研究过你的档案，研究过你的能力。沈皎洁，你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你只是一个被过去困住的、可怜的男孩。”
沈皎洁后退一步，靠在墙上。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原来，他的能力不是“天赋”，是“诅咒”；原来，他不是“控制”了能力，是“被能力控制”。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再次问，声音里带着绝望。
顾明川的眼神软了下来：“我想帮你。我可以帮你控制能力，帮你忘记过去的痛苦。”
“帮我？”沈皎洁冷笑，“你帮我？你毁了我的生活还不够吗？”
“我没有毁你的生活！”顾明川提高声音，“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过去里！沈皎洁，你看着我——你能预知未来，你能看到别人的情绪，你能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你为什么要躲在‘普通人’的壳里？”
沈皎洁的脑子一片混乱。顾明川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的伪装。他看着顾明川，忽然想起尹如月的话——“不管你有什么过去，我都相信你。”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顾明川，走进宿舍：“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顾明川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沈皎洁，你会来找我的。当你无法控制能力的时候，当你被过去折磨得快要疯掉的时候，你会来找我的。”
他转身走了。宿舍里，沈皎洁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杯热可可。热可可已经凉了，像他此刻的心。
深夜，沈皎洁坐在阳台的台阶上。风有点凉，吹得他有些发抖。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尹如月说过的“晚霞像橘子汽水”，想起顾明川的威胁，想起自己的过去。
他摸出手机，给尹如月发了条消息：【明天一起吃午饭吧？我请你。】
很快，尹如月回复：【好啊，我想吃食堂的糖醋排骨。】
沈皎洁笑了。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对话框，忽然觉得，不管未来有多少困难，只要有她在，就什么都不怕。
他站起身，走进宿舍。书桌上，摊着那本《飞鸟集》，里面夹着尹如月写的便签：【愿你永远有面对痛的勇气。】
沈皎洁拿起便签，轻轻贴在胸口。他知道，他必须要勇敢了。不是为了顾明川，不是为了话剧社，是为了尹如月，为了那个还没实现的、关于“未来”的梦。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顾明川坐在书房里，看着电脑里的监控画面——沈皎洁坐在阳台的台阶上，抬头看着月亮。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敲击着键盘：
“计划进展顺利。目标已经开始动摇，接下来，该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了。”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份文件——《灯塔计划：目标“Echo”情绪诱导方案》。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照亮了文件末尾的一句话：
“当一个人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时，他的能力，会达到巅峰。”
沈皎洁不知道，顾明川的“灯塔计划”已经启动。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的东西，是他最珍视的。他只知道，明天要和尹如月一起吃午饭，要告诉她，他喜欢她。
不管未来有多少风雨，他都要勇敢一次。
因为，那是他，沈皎洁，作为一个“人”，而不是“预知者”的，第一次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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