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疯了。
沈皎洁。
那个名字在我舌尖滚了一圈，带着一种陌生的、涩涩的滋味。
我到现在还能感觉到手腕上那一圈隐隐的痛感。他抓得可真狠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还有我腰间那块衣料，好像还残留着一种滚烫的、潮湿的触感——那是他的眼泪，混着他脸上的汗，还有……大概是鼻涕？老天，想想都让人觉得……不体面。极其不体面。
我下意识地用力搓了搓手腕，又低头看了看腰间，虽然早就换下了那身衣服，但那种感觉好像烙印在了皮肤上。我这件睡袍是意大利定制的，料子滑得像第二层皮肤，可现在穿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怎么都熨帖不了那颗有点乱蹦跶的心。
我去那儿干嘛来着？哦，对，我妈，白淑媛女士，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尹丫头病得挺重，要出国了，那个叫沈皎洁的小子好像也出了点状况，失明了，窝在老家。你去看看，顺便……评估一下。”她说话总是这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静，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事都能用K线图来衡量。“低位买入，高位套现”，她的至理名言。
我当时怎么想的？大概有点好奇，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吧。想看看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光芒四射、让尹如月倾心的男生，跌落到谷底是什么样子。或许，还有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比较心理？看，没有家世背景，再耀眼的天赋，一场风雨就能打回原形。
可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不是谷底，是深渊。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破碎一万倍的景象。那个屋子，又小又暗，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怪味。他瘫在床上，头发油腻打绺，胡子拉碴，穿着一件领口都松垮变形的旧汗衫，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虽然我知道他看不见。那根本不是颓废，那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绝望。像个被遗弃在垃圾堆旁边的破娃娃。
我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那点优越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踩空了一脚的心慌。这跟我预想的“落魄才子”剧本完全不一样。
然后，我就说了尹如月的事。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是尹如月的男朋友，可能会难过，但我没想到会是那种反应。像是一颗炸弹直接在他心里爆开了。他猛地坐起来，差点摔下床，朝着我的方向嘶吼，眼睛瞪得老大，虽然没焦距，但那里面的痛苦和恐慌，真实得吓人。
再然后……就是那场崩溃的大哭。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哪个男人那么哭过。不是啜泣，是嚎啕，是那种从喉咙深处、从五脏六腑里挤压出来的嘶哑的哭声，难听极了，也……真实极了。他一边哭一边喊，喊尹如月的名字，骂自己没用，是废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毫无形象可言。
我当时就僵在那里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安慰？我怎么安慰？任何语言在那样的崩溃面前都显得苍白又可笑。我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听着他难听的哭声，闻着屋里浑浊的空气，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最要命的，是后面。
我实在待不下去，转身想走。那高跟鞋的声音，大概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叫我“别走”，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意味。我回头，看见他朝我伸出手，那只手在空中颤抖着，瘦得见骨节。
然后，他就叫我“如月”。
他把我当成了尹如月！
那一瞬间，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有点恼火，有点尴尬，还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我林卿卿，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替身？尤其是成了那个各方面似乎都不如我的尹如月的替身？
可还没等我这股火气冒上来，他就差点从床上栽下来。我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扶他。结果……结果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我。
抱得死紧死紧的，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把脸埋在我腰间，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了我的衣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还有他闷在我衣服里发出的、破碎的道歉和哀求。
“如月……对不起……别不要我……”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推开他。这太越界了！太失礼了！我的社交距离一向保持得很好，别说男人了，就是闺蜜也很少有这么肢体接触的。而且，他身上那股味道……汗味，药味，还有那破屋子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强烈地冲击着我的感官。这跟我平时接触的那些喷着高级古龙香水、衣着光鲜的男人简直天差地别。
可是……当我的手抵在他瘦得硌人的背上时，当我听到他压抑不住的、像小动物一样的呜咽时，我心里那堵用规矩、体面和理性砌成的高墙，好像“咔嚓”一声，裂了条缝。
我低头，只能看到他黑乎乎的头顶。他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就像一只在暴风雨里被打湿了羽毛、冻得瑟瑟发抖的鸟，偶然撞进了我的怀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寻求温暖。
那一刻，什么“低位买入”，什么“替身”，什么“体面”，好像都变得不重要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不是同情，同情是居高临下的。那更像是一种……心疼？或者说，是一种被最原始的脆弱击中的震动。
我忽然想到我周围的那些人，包括我自己。我们永远妆容精致，言谈得体，就连悲伤和愤怒都是计算好程度和场合才流露的。就像戴着面具跳舞，累，且虚假。可沈皎洁，他就那么毫无保留地，把最不堪、最狼狈的一面摊开在我面前。这种真实，野蛮，有力量，甚至……有点可怕，却莫名地吸引我。
还有他嘴里反复念叨的“如月”。都那种境地了，神志都不清了，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女孩。这种感情，在我熟悉的世界里太稀少了。我们更讲究门当户对，利益共赢。这种近乎执拗的、带着愧疚和深情的牵绊，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有一点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我就那么站着，任由他抱着，忘了时间。直到他哭累了，力气用尽了，软软地靠着我，我才恍然惊醒。我把他扶回床上，他蜷缩起来，背对着我，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小屋。回到我这间宽敞、明亮、充满香氛的公寓，我却觉得比在那个小破屋里还要憋闷。
我倒了杯酒，想冷静一下，可脑子里全是那双没有焦距却盈满泪水的眼睛，那个紧紧箍住我的拥抱，还有那滚烫的、湿漉漉的触感。
我真是疯了。
居然会对那样一个麻烦缠身、跌入泥潭的人，产生这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我妈要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肯定觉得我脑子进水了。按照她的逻辑，沈皎洁这支“股票”，早就该止损抛售了，风险太高，毫无投资价值。
可是……为什么我耳边总是回响着他那句带着哭腔的“别丢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我此刻坐在这柔软的沙发上，却觉得比站在他那张破床前还要不安？
我放下酒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片繁华盛景。可我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却显得有些孤单。
那个错误的拥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不由分说地砸进了我平静了二十多年的心湖。激起的何止是涟漪，简直是惊涛骇浪。水花四溅，把我平时那些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权衡，全都打湿了，弄乱了。
我可能……真的需要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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