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官道两旁,白茫茫一片,像大地被重新誊写。
陈秋旭踩着新雪,靴底发出咯吱声,走了整整一个晨昏,才看见路边那幢低矮的木屋——
歪斜的招牌上用褪色颜料写着:the broken Lute(断弦鲁特)。
烟囱冒着稀薄炊烟,门口拴着一匹瘦马,鬃毛结着冰渣。
他推门进去,热气、麦酒、汗臭与松脂味扑面而来。酒馆里光线昏黄,十来张桌子散坐着旅人:披狼皮的猎户、醉醺醺的行商、角落两个裹铁甲的圣殿外围雇佣兵。
吧台后,老板正用抹布擦一只缺口锡杯,抬头看见陈秋旭,愣了愣——
黑袍、刀鞘、雪未化尽的眉睫,像把外面的冬天一并带了进来。陈秋旭选了靠门的座位,只要了一杯热水。
老板把杯子推来时,小声提醒:“外乡人,最近道上不太平,喝完早点上路。”
话音未落,门被“砰”地踹开,四个蒙脸大汉提短斧闯入。
为首的光头一刀砍在柜台,朗声宣布:“打劫!钱袋、戒指、耳朵——统统按斤算!”店内瞬间安静,只有炉火噼啪。
陈秋旭低头抿水,指腹摩挲刀镡,却没打算拔刀——
埃斯特拉之后,他厌倦了无休的斩击。
然而命运似乎偏不让他清静。
就在光头走向他这桌的刹那,一道小小身影从人缝里蹿出,
“咚”地撞进他怀里,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死死抱住他的腰。
“爸爸!”
脆生生的音色在酒馆炸开。
陈秋旭整个人僵住。
他低头——
女孩十六七岁,灰斗篷旧得发白,兜帽滑落,露出栗色短发与一双亮得过分的绿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抓住你了”的得意。
酒馆里的火盆“噼啪”爆出一簇火星,像给凝滞的空气划了道口子。
四个劫匪堵在门口,背后雪光刺眼,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一直拖到陈秋旭脚边。
光头佬甩了甩卷刃的斧头,冲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改主意了——钱照拿,人也带走!”
他伸手就去揪艾蕾的辫子。陈秋旭把热水杯轻轻放回桌面,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嗒”一声。
“别碰她。”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酒馆里的炉火随之一暗。“嘿?”光头佬像是听见了笑话,斧头一扬就劈下来。
陈秋旭坐在长凳上连姿势都没变——
左手抄起锡杯,随手掷出;
杯子旋转着撞上斧面,“当啷”脆响,斧头被生生撞歪,砍进旁边木柱,碎屑四溅。光头佬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斧柄滴落。
“找死!”他怒吼,一脚踏翻桌子。
麦酒、陶盘、牛油刀哗啦全朝陈秋旭泼去。陈秋旭终于起身。
刀仍在鞘,他只是用鞘。
鞘尖先点地,借力一挑——
整张翻倒的桌子被挑得重新立起,像一面巨盾;
牛油刀、碎瓷片雨点般被挡回,反而射向其余三名劫匪。“嘶啦——”
一名蒙脸匪徒的臂弯被碎片划开,袖口瞬间染红。
另一人趁机从侧面欺近,短斧横扫陈秋旭膝弯。
陈秋旭旋身避过,刀鞘反撩,敲在对方肘关节——
“喀!”
骨裂声清晰可闻,短斧脱手,旋转着飞向天花板,斧背砸落,正中光头佬的肩膀。
“妈的!”光头佬痛得面目扭曲,抡起斧头再度扑来。
这一次,陈秋旭拔刀了。
只拔三寸。
一线银光如月色泻地。
光头佬只觉眼前一花,斧柄已被削断——
半截木柄握在手里,斧头“当啷”落地,刃口整整齐齐,像被尺子量过。
空气凝固。
剩余两名劫匪对视一眼,同时拔匕首,一左一右夹击。
陈秋旭左手护住艾蕾,把她往吧台方向轻轻一送;
右手刀鞘横挥,先撞开左侧匕首,再顺势下压——
“锵!”
右侧匕首被鞘口卡住,陈秋旭手腕一抖,匕首反向飞出,“笃”地钉在门框,离最后一名劫匪的耳朵只差一指。
四名匪徒僵在原地,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
酒馆里静得能听见炉火噼啪。
“滚。”
陈秋旭收刀回鞘,声音平淡。
光头佬捂着手臂,踉跄后退,撞翻两把椅子;
其余人扶起断臂的同伙,一句话也不敢再说,灰溜溜冲出门口,踩得雪地吱呀乱响。
酒馆老板这才回过神,颤巍巍举起酒壶:“英、英雄,这壶我请……”
陈秋旭摇头,俯身拾起落地的铜币,放回柜台:“赔杯子。”
他转身,看见艾蕾踮着脚尖,把比他手指还长的木勺当剑挥舞,小脸写满兴奋:
“爸爸好厉害!”
整个过程不过三个呼吸。
酒馆安静得能听见炉火里松脂爆裂。
陈秋旭收鞘,低头看女孩:“松手。”
女孩却抱得更紧,小脑袋在他披风里蹭了蹭,声音软糯却倔强:
“爸爸去哪,我去哪。”
陈秋旭伸手,指尖在她额头轻轻一弹:“别乱叫。”
艾蕾捂着额头,却笑得更开心,像捡到了整个冬天最亮的那颗星。
炉火重新旺起来,照出两人并肩的影子——
一大一小,一起晃出了“断弦鲁特”的木门。
女孩像只小兽,踩着他的脚印寸步不离。
雪又开始下,细如盐粒。
走出十丈远,陈秋旭停步,回身。
女孩差点撞上他胸口,连忙后退两步,抬头,眼睛亮得像雪里燃着两盏灯。
“名字。”
“艾蕾。”
“家。”
“没了。”
“我不是你爸爸。”
“我知道。”
艾蕾咧嘴笑,缺了颗门齿,显得狡黠,“可你刚才救了我,在我们那儿,救了人就得负责。”
陈秋旭揉了揉眉心,第一次露出类似头疼的表情。
他蹲下身,与艾蕾平视,声音低却笃定:
“跟着我很危险。”
“我胆子大,还会做饭。”
“我不吃饭。”
“那我给你暖床。”
“……不需要。”
陈秋旭望着她袖口露出的细瘦手腕,那里有一道与他左眼内一样的暗红裂痕——
像被黑雪划过的旧伤。
他忽然想起埃斯特拉塔顶那枚被扼死的月。
裂痕会传染,还是命运会重叠?最终,他叹了口气,把披风解下,抛到她肩上。
披风太大,几乎把她整个人埋进去,只露出一张小脸。
“只跟到下一个镇。”
“好!”艾蕾脆生生应下,又补一句,“下一个镇之后还有下一个。”
陈秋旭不再说话,转身继续走。
雪地上,两个人的脚印并排延伸。
大的笔直,小的蹦蹦跳跳。
风从背后吹来,卷动女孩斗篷的一角,那抹灰色在苍茫雪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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