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殿，烛火摇曳，药香与压抑的气氛交织。凌云刚刚为马皇后行完望闻问切四诊，指下那沉细滑弦、虚实夹杂的复杂脉象，以及推断出的可能存在的治疗偏差，让他的心不断下沉。他缓缓收回搭在丝帕上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将自己的初步判断审慎道出，一股无形的寒意却已从左右两侧袭来。
太医院院使周大人，与院判刘太医，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又像是严阵以待的考官，目光锐利如鹰隠，牢牢锁定在凌云身上。自凌云踏入这坤宁宫起，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视与浓浓的敌意，便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在整个内殿之中。
对于凌云这个突然闯入他们权威领地的“江湖郎中”，这些久居宫闱、自诩为正统医学代表的太医们，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排斥。
周院使首先发难，他并未直接针对凌云的诊断，而是先声夺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质疑凌云最基本的诊疗资格：“凌医士，”他刻意在“医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暗示其非官方出身，“观你年岁尚轻，于这望闻问切之法，倒也似模似样。却不知，师承何派？所习又是《内经》、《伤寒》哪家注本？可曾通读《圣济总录》、《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这一连串的发问，刁难之意显而易见。他并非真心请教，而是以学术正统自居，意图在根源上否定凌云的理论基础，暗示其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学者恐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野狐禅。
刘太医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适时地引经据典，加以“佐证”：“周院使所言极是。医道精深，岂是泛泛之辈可窥堂奥？《素问·疏五过论》有云，‘凡诊者，必知终始，知有余不足。’ 不知经典，不晓医理，仅凭些许市井经验，便妄断凤体违和，岂非儿戏？” 他摇头晃脑，将“市井经验”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针对出身和学术背景的敌意，凌云心中凛然，却并未慌乱。他早料到会有此一遭。他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清晰答道：“回周院使、刘院判，凌云所学，确系家传，兼采百家，于《内》、《难》、《伤寒》等经典亦曾潜心研读，不敢或忘。然医道无穷，学生以为，关键在于临证变通，学古而不泥古，方能切中病情。”
他避开了具体的师承门户之争，强调“兼采百家”和“临证变通”，既回应了质疑，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医学观点——不拘泥于门户之见，重在实效。这番回答，沉稳有力，让周、刘二人一时语塞，但眼中的敌意却更浓了。
凌云不为所动，继续将自己的初步判断谨慎说出：“据草民方才诊察，皇后娘娘凤体……乃久病耗损，正气大虚，此为本；然痰湿内蕴，壅滞气机，郁而化热，此为标。虚实夹杂，病机复杂。” 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终究还是点出了最关键，也最可能引火烧身的一点，“且……脉象沉取滑实，似有浊邪内滞之象。先前用药，若偏于温补，恐有碍气机宣畅，致邪气留恋难去之虞……”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冷水！
“荒谬！” 周院使勃然变色，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气，厉声打断道，“皇后凤体乃金枝玉叶，久病虚羸，自当以培元固本为要！温养之剂，乃遵循‘形不足者，温之以气’之经旨！你竟敢妄言‘恋邪’？简直是一派胡言！”
刘太医更是如同抓住了天大的把柄，立刻引经据典，激烈驳斥：“凌医士！你此言大谬！《伤寒论》立少阴病篇，重在扶阳！《千金要方》亦言，‘凡病皆因虚所致’！娘娘凤体违和，乃积劳成损，元气大伤，此时不用温补，何以振衰起弊？难道要用你那些虎狼之药，戕伐本就微弱的生生之气吗？！” 他言辞犀利，直接将凌云可能提出的不同治法，预判为“虎狼之药”，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另一位在场的太医也忍不住帮腔：“正是！娘娘凤体尊贵，用药岂同寻常？自当以平和稳妥为上。凌医士所言‘痰湿壅盛’，虽有是证，亦当以扶正为主，稍佐祛邪，岂可本末倒置？若如你所言，妄用攻伐，惊动凤驾，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质疑、刁难、驳斥，如同疾风暴雨般袭来。 他们引经据典，固守“虚则补之”的成规，将凌云对治疗思路可能存在的反思，视为对太医院权威的挑战和对凤体的极大不负责。每一句话，都带着深深的偏见和排斥，试图从学术上和气势上彻底压倒这个“异类”。
凌云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严峻的双重挑战。
在专业上，他需要以更扎实的医理、更清晰的逻辑，去反驳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证明自己“攻补兼施、先祛邪后扶正”或“祛邪不伤正”的思路，在皇后此种复杂病情下的合理性与必要性。这需要他对病机有更深刻的洞察，对药性有更精准的把握。
在人际关系上，他更需要极大的智慧。他不能与这些太医公开决裂，那将使他寸步难行；但也不能一味妥协，放弃自己的判断。他必须在坚持己见的同时，保持足够的谦逊和尊重，避免被扣上“狂妄自大”、“蔑视前辈”的罪名。他就像走在一条绷紧的钢丝上，两边都是深渊。
内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太医们联合起来的威势，足以让任何没有根基的人感到窒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凌云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充满敌意的围攻。是退缩妥协，还是据理力争？他的每一次回答，都可能决定他能否在这深宫之中继续前行，也关系着凤榻上那位尊贵病人的一线生机。
凌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周院使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刘太医嘴角的冷笑，以及其他太医鄙夷的目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他必须用医术、用智慧、更用超乎常人的定力，来面对这场来自太医院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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