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夜,比墨还稠。
连风都带着霉味,刮在脸上像砂纸擦。
铁链拖地的 “哗啦” 声在甬道里回荡。
惊得墙角的老鼠 “噌” 地窜逃,顺着墙缝钻得没影。
朱厚照披着玄色便袍,身后跟着张永。
靴底踩在潮湿的石阶上,“啪嗒” 溅起细碎的水花,凉得透骨。
“陛下,前面就是刘健的牢房了。” 张永压低声音。
手里的灯笼晃出一团昏黄,把牢门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像鬼。
朱厚照点点头,示意他不必跟着。
独自走到牢门前,看着那个蜷缩在草堆上的身影 —— 曾经的内阁首辅,如今连条狗都不如。
刘健的头发散乱如草,粘在汗污的脸上。
官袍被血污浸成深褐色,袖口磨出了洞,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没被磨掉的倔强。
“刘健。” 朱厚照的声音在牢房里撞出回声。
像石子砸进死水,沉得很。
刘健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时。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嘲讽,嘴角扯出个冷笑:“陛下大驾光临,是来看老臣的笑话?”
“笑话?” 朱厚照隔着铁栏看着他,指尖敲了敲冰冷的铁条。
“咚、咚” 响,“你觉得,把自己折腾进诏狱,很可笑?”
“孝宗爷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
“他给你首辅之位,让你掌内阁大权。”
“甚至在弥留之际,还握着你的手说‘辅朕儿如朕亲临’—— 这些,你都忘了?”
刘健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栏前。
枯瘦的手指抓住冰冷的铁条,指节因为用力泛白,铁锈沾了满手:“陛下以为,老臣是贪那点银子?”
“老臣为大明服务三十七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若只为钱财,何必等到今日?”
“那你为何要勾结宁王?” 朱厚照的声音冷了下来。
像淬了冰,“为何要跟谢迁串通,拖延盐税改革?”
“盐税改革?” 刘健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如破锣。
震得牢房顶上掉下来一块灰:“陛下可知,江南盐商背后站着多少官员?二十七个!都是京里的大官!”
“可知一旦改了盐税,多少人家会因此破产?那些靠盐吃饭的门生故吏,会把朝堂掀翻!”
“先帝在位时,为何迟迟不动?” 他往前凑了凑,眼睛瞪得溜圆。
“不是他不知道弊端,是他明白,这天下不是靠一把刀子就能治好的!得缓!得容!”
朱厚照皱眉,指尖越敲越重:“所以你们就勾结藩王,对抗新政?”
“孝宗爷宽仁,是让你们体恤百姓,不是让你们结党营私!”
“他给你们的权柄,是让你们辅佐朕,不是让你们给朕设绊子!”
“设绊子?” 刘健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两柄生锈的刀。
直刺朱厚照:“陛下登基不足一月,就动了京营,抓了言官,如今连内阁首辅都要下狱 —— 这是辅佐?还是清洗?”
“老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到底要建一个什么样的大明?”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朱厚照心头。
他盯着刘健,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少年人的锐气:“朕要的大明,不是文官结党的大明。”
“不是边将克扣军饷、士兵啃冻硬窝头的大明。”
“更不是藩王拥兵自重、盐商把盐价抬到百姓吃不起的大明!”
刘健的手指越攥越紧,铁条被他抓得 “咯吱” 响:“说得轻巧!”
“洪武爷杀了十万贪官,吏治清明了吗?三年后还不是有人贪?”
“永乐爷五征蒙古,国库充盈了吗?最后还不是靠加税填窟窿?”
“陛下以为,靠杀就能杀出来一个盛世?”
“朕没说只靠杀。”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提高,震得甬道里的铁链都跟着响。
“但不杀,这些蛀虫会把大明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你勾结宁王时,想过边关将士吗?”
“去年冬天,宣府的士兵冻饿而死,他们的军饷被你们贪去给宁王买马!你想过他们吗?”
“你收盐商银子时,想过江南百姓吗?” 他往前一步,凑近铁栏,目光如炬。
“那些百姓买一斤盐要花半个月的工钱,你收的每两银子,都是他们的血汗!”
“孝宗爷仁厚,可他留下的,是一个积重难返的烂摊子!再容,就容死了!”
刘健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嘴唇哆嗦着:“烂摊子?先帝在位十八年,与民休息,减税免赋,百姓安居乐业 —— 这叫烂摊子?”
“倒是陛下,刚登基就大兴牢狱,搞得人心惶惶,这就是你要的大明?”
“人心惶惶?” 朱厚照冷笑,声音里带着不屑。
“惶惶的是你们这些贪赃枉法之徒!那些主动交赃银的小官,他们不惶惶 —— 他们在等朕给条活路!”
“那些在京营里拼命操练的士兵,他们不惶惶 —— 他们在等朕给个安稳的边关!”
“刘健,你以为朕看不出来?” 他的眼神扫过刘健的脸。
像刀子刮:“你怕的不是朕杀贪官,是怕朕动了你们文官集团的根基!怕以后没人再捧着你们、怕你们不能再一手遮天!”
刘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
半天才能直起身子,嘴角咳出了血丝:“是又如何?文官集团垮了,谁来治理天下?”
“靠那些只会挥刀子的丘八?还是靠锦衣卫的酷刑?”
“靠能做事的人!” 朱厚照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
“靠王守仁那样既能练兵又能安民的将才!靠韩文那样敢认账、愿纠错的能臣!”
“靠天下所有不贪不腐、真心为国的人!”
他向前一步,凑近铁栏,鼻尖几乎要碰到铁条。
目光压得刘健往后退了半步:“而不是靠你们这些抱着‘文官高人一等’的旧思想,结党营私、祸国殃民的蛀虫!”
刘健被他的气势震慑,后退半步,却依旧梗着脖子。
声音发颤却硬撑着:“陛下会后悔的。老臣可以告诉你,那箱子里的书信,牵连的不止宁王。”
“还有三个藩王,十几个尚书!一旦全抖出来,朝堂会空,天下会乱 ——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朱厚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乱,也要乱得干净!总比让这颗毒瘤烂在骨子里强!”
“你以为拿‘天下大乱’就能吓住朕?朕告诉你,朕不怕!”
“朕要的大明,哪怕从废墟上重建,也绝不要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在诏狱的甬道里荡开,惊得远处的缇骑都屏住了呼吸。
刘健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里的倔强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疲惫,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陛下…… 真像太祖爷啊。”
“只是太祖爷当年,有马皇后劝着,有徐达、常遇春护着……”
“陛下身边,有谁?”
朱厚照笑了,转身往甬道外走。
玄色便袍的下摆扫过潮湿的地面:“朕有天下百姓,有心里装着大明的人。这些,就够了。”
走到甬道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刘健道。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明天,朕会让人把那箱子书信,在午门当众念。每个名字,每笔账,都念给所有人听。”
“你藏了一辈子的秘密,也该见见光了。”
刘健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抽了魂。
看着他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背影,突然瘫坐在草堆上,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底。
张永跟在朱厚照身后,看着年轻皇帝挺拔的背影。
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豪气,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他知道,陛下今晚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是真的要给大明换一副筋骨。
走出诏狱,夜风吹起朱厚照的袍角。
猎猎作响,像一面旗帜。他望着天边的残月,嘴角勾起一抹坚定的弧度。
刘健问他要建什么样的大明。
明天,他就会告诉所有人答案。
而那箱子里的书信,将会是他揭开旧时代的第一把火。
一把能烧尽腐朽、烧出新生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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