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晨。
距离那场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壬寅宫变”，仅剩三天。
秦岳站在北镇抚司的校场上，看着手下十名力士操练刀法。阳光刺眼，但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昨夜澄瑞亭与陆炳的对峙，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灵魂深处。他成了一枚棋子，一枚知晓部分未来却被执棋者牢牢捏在掌心的棋子。
“秦小旗，”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响起，“气色不太好啊？昨夜西苑当值，莫非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周焕。这家伙像条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总是阴魂不散。
秦岳压下心中的烦躁，面无表情地回道：“周兄多虑了。不过是恪尽职守，巡查得晚了些。”
“哦？巡查？”周焕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窥探，“我怎么听说…采露阁那边闹腾得厉害？还有东厂的曹百户差点跟你起了冲突？秦小旗，你这‘巡查’，可真是够‘深入’的啊…”
秦岳瞳孔微缩。消息传得这么快？是曹钦故意散播？还是镇抚司里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职责所在，遇事查探，有何不妥？”秦岳语气转冷，“周兄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问陆大人，昨夜正是奉陆大人密令行事。”
搬出陆炳的名字果然奏效。周焕脸上的讥笑僵住了，眼神闪烁，显然对陆炳忌惮极深。他悻悻地哼了一声：“秦小旗如今是攀上高枝了，说话都硬气。不过…小心爬得高，摔得狠！” 他撂下一句狠话，转身走开。
秦岳知道这只是开始。陆炳的“庇护”并非万灵药，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必须更小心，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做点什么。
午后，太医院。
借着“昨夜受惊，偶感风寒”的由头，秦岳顺利进入了太医院。浓重的药草味弥漫在空气中，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肃杀。他的目标很明确——找到苏宛儿。
在一排排药柜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苏宛儿正踮着脚，费力地想从高处取下一个药匣。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带着一种与这压抑宫廷格格不入的纯净。
“苏医女，我来吧。”秦岳上前一步，轻松地替她取下药匣。
苏宛儿惊愕回头，看到是秦岳，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慌乱，随即是深深的警惕。她迅速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急促道：“你怎么来了？昨夜…后来如何？曹百户没为难你吧？陆大人他…”
“暂时无事。”秦岳将药匣递给她，语速同样放低，“杨金英怎么样了？”
“性命无碍，但…伤了元气，被挪到最偏僻的浣衣局静养了。”苏宛儿眼中满是悲悯，“那地方…唉。秦小旗，昨夜太冒险了！万一…”
“我知道。”秦岳打断她，“但我不能见死不救。苏医女，我需要你帮忙。”他直视着苏宛儿的眼睛，将声音压到几不可闻，“圣上…最近服用的丹药，尤其是陶真人进献的那批，太医院可有详细记录？药性如何？尤其是…对人心神的影响？”
苏宛儿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你…你想做什么？这是天大的忌讳！丹药方子都在道录司和陶真人亲信手中，太医院根本无权过问！我们只是按方抓些辅药，或是…或是处理丹药引发的‘后症’…” 她似乎想到了那些因丹药中毒而痛苦万分的宫人内侍，声音有些发颤。
“我无意触碰丹方。”秦岳解释道，“我只想知道，这些丹药是否真的会让服用者变得…狂躁易怒？难以控制情绪？”
苏宛儿咬着嘴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是。尤其是近几批丹药，药性猛烈异常。圣上服用后，常…常彻夜难眠，或无故暴怒，责罚宫人极重…太医们私下都说是‘热毒攻心’、‘亢阳伤神’…”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医者的忧虑，“长此以往，恐伤及心脉根本…但这等话，无人敢言。”
丹药！ 秦岳心中豁然开朗。历史记载和陆炳的暗示都指向了这一点！嘉靖因丹药而性情大变，对宫女的虐待变本加厉，这才是点燃宫变最直接的火药桶！如果能想办法让嘉靖在这几天暂停服用丹药，哪怕只是缓和一下他的狂躁情绪，是否能降低宫女们铤而走险的冲动？是否能改变历史进程？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丹药是嘉靖的命根子，谁敢劝？谁能劝？陶仲文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允许！
“苏医女，”秦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有办法，在不暴露你自己的前提下，能否…让圣上近几日服用的丹药药性，稍微…温和一点？比如，在煎煮辅药时，加入少许有清心宁神之效、却又不会被察觉的…东西？”
苏宛儿浑身一颤，看秦岳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疯子：“你…你这是欺君！是谋逆！一旦被发现，是要诛九族的！我…我做不到！”
“并非改变丹药，只是稍稍中和其烈性！”秦岳急切地低语，“想想那些无辜的宫女！想想杨金英！想想你自己！如果圣上继续如此暴虐下去，这深宫之中，谁能独善其身？难道你愿意看到更多惨剧发生吗？”
苏宛儿脸色惨白，眼中挣扎剧烈。作为医者，她深知丹药之害；作为宫人，她更清楚皇帝的暴虐意味着什么。秦岳的话，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她想起了杨金英绝望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因小过而被杖毙的同伴…
“我…我只能说…”苏宛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负责给圣上煎煮参汤和药引的，是御药房的小太监福安…他…他胆子很小，但心肠不坏…他每日戌时初会去御花园东南角的废井边…偷偷祭奠他前年因打碎药碗被杖毙的师父…” 她说完，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抱着药匣匆匆转身离开，不敢再看秦岳一眼。
福安！废井！戌时初！
这是苏宛儿在巨大恐惧下，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暗示！一条极其危险、却又可能改变一切的线索！
秦岳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大胆到近乎自杀的计划雏形在他脑海中形成。风险极高，但若成功，或许真能撼动那既定的历史车轮！
然而，他刚走出太医院大门，一个穿着普通仆役服饰、面生的男子便悄无声息地靠近，将一个折成方胜的纸条塞入他手中，低语道：“陆大人吩咐，即刻阅看。”
秦岳心中一凛，迅速走到僻静处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凌厉的小字，正是陆炳的笔迹：
“酉时三刻，西华门外柳林，见‘影子’。取‘器’，备后日之用。勿问勿疑。”
酉时三刻！就在福安去废井祭奠的戌时初之前！时间紧迫！
“影子”是谁？“器”又是什么？陆炳的命令不容置疑，更不容拖延！他必须立刻行动！
秦岳不敢耽搁，立刻返回北镇抚司点卯，找了个借口告假，换上便服，匆匆赶往西华门外。
西华门是紫禁城西门，相对僻静。门外不远处有一片荒疏的柳树林，人迹罕至。秦岳按捺住心中的忐忑，准时抵达。秋风萧瑟，吹得枯黄的柳条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肃杀。
他等了约莫一刻钟，林中始终无人现身。就在他疑心是否中了圈套时，一个戴着宽大斗笠、完全遮住面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株粗大的柳树后闪出。
“秦小旗？”声音沙哑低沉，刻意改变了声线。
“是我。”秦岳警惕地按住腰间暗藏的短匕。
“影子”没有废话，直接递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入手沉重冰冷。
“此‘器’需妥善藏匿，非令不得示人。后日夜，听指令而动，目标——‘灯灭人散’。” “影子”语速极快，交代完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秦岳忍不住追问，“目标是谁？灯灭人散是何意？” 陆炳命令“勿问勿疑”，但他必须知道这把可能沾血的刀要挥向谁！
“影子”脚步一顿，斗笠微微转向秦岳，即使隔着遮挡，秦岳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冰冷和警告：“该你知道时，自会知晓。多问一句，便是取死之道。” 说完，身影几个闪动，便消失在密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岳看着手中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这里面是什么？弩箭？毒药？还是某种更可怕的“器”？“灯灭人散”——这暗号充满了血腥的暗示！陆炳到底要在宫变之夜让他杀谁？
他强忍着拆开油布的冲动，将其小心藏入宽大的衣袍内衬。时间不多了！他必须立刻赶往御花园东南角的废井！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御花园那处荒废的角落时，夕阳的余晖已将宫墙染成血色。果然看到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身形瘦小的身影，正跪在一口被石板半掩的枯井边，偷偷焚烧着纸钱，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哭泣。正是福安！
秦岳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装作无意间路过的样子，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福安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踩灭纸钱，脸上满是惊恐的泪痕：“谁？！谁在那里？！”
“小公公莫慌，”秦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在下是锦衣卫巡夜的，路过此地。你这是…？”
“没…没什么！奴婢…奴婢只是…”福安语无伦次，吓得浑身发抖。在宫中私自祭奠，也是不小的罪名。
秦岳走近几步，没有戳破，反而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同情：“唉，这深宫之中，谁还没个念想。祭奠故人，也是人之常情。” 他蹲下身，帮福安将未燃尽的纸钱彻底踩灭，动作自然。
福安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个锦衣卫会如此“通情达理”，警惕稍减，但恐惧仍在。
秦岳看着他惊魂未定的脸，压低声音，单刀直入：“福安公公，我知道你每日为圣上煎煮参汤药引，责任重大，也…提心吊胆。”
福安脸色瞬间又白了。
“别怕，”秦岳按住他微微发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蛊惑性的力量，“我不是来问罪的。我只想帮你，也帮…这宫里许许多多像你一样，朝不保夕的人。”
他直视着福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近来龙体欠安，性情…你也知晓。陶真人的丹药，药性过猛，恐非长久之计。若能在煎煮参汤时，加入少许**碾碎的珍珠粉**（性寒微凉，能清心火，安神定惊，且本身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或可稍稍中和药性，使圣上心绪稍宁…如此，圣体安康，你我当差，也才能…平安长久。”
福安的眼睛猛地睁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拼命摇头：“不！不行！这是欺君！要杀头的！万一被发现…”
“不会被发现！”秦岳语气斩钉截铁，“珍珠粉本就无害，用量极少，混入参汤毫无痕迹！圣上心绪平和了，少发雷霆之怒，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好！想想你师父！想想你自己！难道你想步他的后尘吗？”
“师父…”福安听到这两个字，泪水再次涌出，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动摇。
秦岳知道火候已到，不再逼迫，只是将一个小巧的、装着一小撮极其细腻珍珠粉的瓷瓶，轻轻塞进福安冰凉颤抖的手中。
“东西给你。做与不做，全在你自己。为了活命，也为了…少些人像你师父那样枉死。” 他留下这句话，深深看了福安一眼，转身迅速离去，不给福安拒绝或反悔的机会。
夕阳彻底沉入宫墙之后，暮色四合，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笼罩下来。秦岳走在回宿卫房的路上，感觉怀中的“器”冰冷刺骨，而福安那恐惧又动摇的眼神则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一枚棋子，在执棋者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同时下着另一盘极其危险的棋。陆炳的“器”指向何方？福安会否被说服？壬寅宫变是否真能因他这微小的干预而改变走向？
三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他即将踏入宿卫房院门时，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团被人从暗处弹射到他脚下。他迅速拾起，展开一看，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显然是仓促写就的字迹：
“秦大人：信已收到，感念大恩。然事急矣！恶虎噬人更甚！姐妹血泪已干，惧等不到廿一！若廿十无讯，吾等…唯有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盼速决！——金英泣告”
秦岳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杨金英！她们等不及了！她们要提前发动宫变！就在明天——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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