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墨韵失魂
残阳泣血,将最后一道余晖涂抹在墨香县斑驳的城墙上。宁瑜踏着青石板路走进这座闻名遐迩的画艺之乡,空气中本该弥漫的松烟墨香,此刻却混杂着刺鼻的颜料气味。
街道两旁画坊林立,幌旗在晚风中无力飘摇。奇怪的是,明明正值晚市热闹时分,多数画坊却门可罗雀。偶有开张的,掌柜也只在柜台后打盹,对进门的客人爱答不理。
宁瑜信步走进一家名为松雪斋的老字号画坊。店内陈设雅致,四壁悬挂着不少山水花鸟,笔法工整,设色艳丽,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角落里,一位白发老画师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长吁短叹。
敢问老丈,可是遇到什么难处?宁瑜拱手问道。
老画师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却难掩焦虑的眼睛:客官是外乡人吧?您看这幅画,笔墨技法无可挑剔,可就是......就是没有魂儿。
他指着画中孤舟:这渔翁的神态,这江水的寒意,这雪片的重量,明明都在心里,可一到笔下就变了味。不只是老夫,如今整个墨香县的画师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正说着,街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只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士子簇拥着一个年轻画师从彩墨轩中走出,那画师手中捧着一幅金光闪闪的画卷,脸上带着倨傲之色。
诸位请看!年轻画师展开画卷,但见画中牡丹娇艳欲滴,花瓣上的金粉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这是在下新研制的鎏金敷彩法,用珍珠粉调色,金箔点缀,夜间还能自行发光!
围观者发出阵阵惊叹,有人当场掏出银票求购。
松雪斋的老画师见状,痛心疾首地摇头:胡闹!简直是胡闹!画者,心画也。如此堆砌金粉,与匠人何异?
宁瑜凝神细观那幅金牡丹,但见画上灵气驳杂,金粉中隐隐透着俗艳的浮光,反倒将牡丹本身的雍容华贵掩盖得所剩无几。
画道贵在气韵生动。宁瑜轻声道,如此作法,虽能炫目于一时,终究落了下乘。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面众人耳中。那年轻画师脸色一沉,带着众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刚才是谁在妄加评议?
当他看清宁瑜只是个青衫布衣的陌生人,不由冷笑:阁下懂画?可知如今京城最时兴的就是这种金彩画?一幅价值千金!比起某些人守着破墨旧纸,穷酸一辈子强得多!
老画师气得浑身发抖:赵丹青!你、你竟敢如此辱没画道!
被称为赵丹青的年轻画师不屑地撇嘴:陈老,时代变了。您那套墨分五色的穷酸理论,早就过时了!
宁瑜的目光却越过争执的众人,落在松雪斋墙角一幅蒙尘的古画上。那画纸已泛黄,画的是简单的墨竹,枝叶疏朗,却自有一股清峻之气透纸而出。
好画。宁瑜由衷赞道,虽只用水墨,然风骨自现。这才是真正的丹青妙品。
陈老画师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那是先祖遗作,已经传了七代。可惜......他叹了口气,如今的墨,再也画不出这样的神韵了。
宁瑜走近细观,发现古画上的墨色沉着温润,仿佛历经岁月反而更加醇厚。而店内新作的画,墨色虽黑却显浮躁,少了那份内敛的光泽。
不是墨的问题,是心的问题。宁瑜转身对赵丹青道,赵公子可愿打个赌?
赵丹青挑眉:赌什么?
就赌三日后的品画会上,是用金彩重色能得头筹,还是单凭水墨更能打动人心。
赵丹青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们这些穷酸画师的破水墨?好!若是你输了,我要你当众承认水墨画不如金彩画!
若你输了呢?宁瑜平静地问。
我若输了,就砸了这彩墨轩的招牌,从此不用金彩作画!
中阙:五色迷目
赌约既立,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墨香县顿时分为两派,年轻画师多支持赵丹青的新派金彩画,而老一辈则坚守传统水墨。双方争执不下,竟相约在品画会前一较高下。
宁瑜被陈老画师请到家中。画室简朴,除了满墙的画作,便是堆积如山的古籍。陈老取出祖传的《绘事微言》,翻到一章,怅然道:
先祖有云:作画以气韵为先,笔墨次之,色彩又次之。可如今世人只重形色,不识神韵,如盲人摸象,不得其要。
宁瑜翻阅古籍,见其中记载着墨分五色的至高境界——焦、浓、重、淡、清,五色俱备而万象生。又论笔有八法,种种变化皆与天地万物相通。
妙哉!宁瑜合卷赞叹,古人作画,原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他走到画案前,取过一块陈年松烟墨,在砚中徐徐研磨。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不同于市面上的新墨,这香气沉静悠远,带着松脂特有的清冽。
研墨如调息,需心平气和。宁瑜边研边道,墨汁浓淡,关乎心意起伏;笔锋转折,系于性情刚柔。此中玄机,非浮躁之心可以领会。
陈老若有所思:先生是说,问题出在作画时的状态?
不止如此。宁瑜蘸墨试笔,更重要的是对的理解。画者,化也。化天地万物于心,又化心中意象于纸。若只求形似,便是舍本逐末。
他信手在宣纸上画下一枝寒梅。没有繁复的技法,只是简单的几笔,梅枝的瘦硬、梅花的清冷却跃然纸上,仿佛能闻到暗香浮动。
陈老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同样的笔墨,为何先生能画出如此神韵?
宁瑜放下笔:因为我不是在梅,而是在梅。将心中所感的梅之精神,通过笔墨显化出来。这需要放下对技巧的执着,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就在这时,赵丹青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宁瑜和陈老前往彩墨轩参观他的新作。
二人来到彩墨轩,但见厅内金碧辉煌,四壁挂满金彩斑斓的画作。赵丹青得意地展示他的最新作品——一幅用珍珠粉、金箔、宝石碎末绘制的《瑶台仙会图》。
如何?赵丹青志得意满,这金光可是用夜光粉调制,入夜后如同仙境!
宁瑜凝神观画,却见画上灵气混乱,各种贵重材料的能量相互冲突,虽然炫目,却让人心绪不宁。更奇怪的是,画中仙人的表情呆板,全然没有逍遥自在的神韵。
赵公子可曾想过,宁瑜缓缓道,为何用了如此多名贵材料,画中人物反而失了神采?
赵丹青一愣: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心思全在如何炫技,如何堆砌材料上,反而忘了画中最重要的是。失神之画,纵有金玉为饰,也不过是具空壳。
胡说八道!赵丹青恼羞成怒,三日后品画会上见真章!
当夜,宁瑜请陈老带他参观墨香县的古迹。他们来到城外的笔架山,传说这里是书圣王羲之曾经悟道之处。山腰有座古亭,亭中石碑上刻着意在笔先四个大字,已然斑驳。
宁瑜抚摸着石碑,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千年文脉:古人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诚不我欺。
他仰望星空,忽然心有所感:陈老可知,为何水墨画能千年不衰?
请先生指教。
因为水墨最接近。黑为阴,白为阳,水墨交融,便是阴阳和合。浓淡干湿,虚实疏密,无不是天地至理的显现。而金彩重色,虽然悦目,却容易让人沉迷于表象,忘了本质。
陈老恍然大悟:所以不是不能用色,而是要明白用色的道理?
正是。宁瑜点头,青绿山水之所以能成经典,是因为画家将色彩融入笔墨气韵之中,而非让色彩凌驾于气韵之上。
次日,宁瑜在松雪斋开设画理讲座,不仅老一辈画师悉数到场,连不少年轻画师也偷偷前来聆听。
宁瑜从谢赫六法经营位置骨法用笔随类赋彩。他不仅讲解画理,更现场示范如何通过简单的笔墨表现复杂的意境。
看这远山,宁瑜笔锋轻转,一抹淡墨在纸上化开,不必细描山形,意到即可。观者自能心领神会。
他又画流水,几笔曲折的线条,竟让人仿佛听到潺潺水声。
妙啊!一个年轻画师忍不住惊叹,原来水墨可以如此传神!
宁瑜放下笔,对众人道:诸位可还记得初学画时的心情?那时或许笔法稚嫩,但每下一笔都全神贯注,故而画中自有天真之气。如今技法纯熟,反而被技巧所困,失了本心。
画师们陷入沉思。确实,这些年他们太过追求技法创新、材料名贵,反而忘了绘画最初的快乐。
下阙:意到笔随
品画会当日,墨香县万人空巷。会场设在城中心的文星阁,不仅本地士绅悉数到场,连邻县的书画名家也前来观摩。
赵丹青早早来到会场,指挥弟子悬挂他的得意之作。最大的展位上,那幅《瑶台仙会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彩夺目,引来阵阵惊叹。
相比之下,松雪斋的展位显得朴素许多。陈老画师悬挂的都是传统水墨画,虽然笔精墨妙,在金光闪闪的《瑶台仙会图》旁,难免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看来胜负已分。有人小声议论。
是啊,赵公子的画如此华美,松雪斋的水墨未免太素了。
赵丹青听到议论,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就在这时,宁瑜捧着一卷画轴缓步走入会场。他依旧是一袭青衫,神色从容。
宁先生来了!陈老连忙迎上,您的画......
宁瑜微笑:稍安勿躁。
品画会正式开始,各地名士轮流品评。赵丹青的《瑶台仙会图》果然获得不少赞誉,特别是那些炫目的金彩效果,让见多识广的评委也啧啧称奇。
轮到点评松雪斋的作品时,评委们虽然肯定其笔墨功力,但总觉得在气势上输了一筹。
陈老的山水固然精妙,但比起赵公子的金彩画,未免太过传统了。一位评委直言。
赵丹青闻言,挑衅地看向宁瑜:宁先生,您的画作呢?莫非不敢拿出来示人?
全场目光聚焦在宁瑜身上。
宁瑜不慌不忙,走到会场中央,缓缓展开手中的画轴。
出乎所有人意料,画上竟然一片空白,只有右上角题着四个小字:空谷足音。
会场顿时哗然。
这、这是什么画?
一片空白也算画?
简直是胡闹!
赵丹青更是放声大笑:我还以为是什么惊世之作,原来是一张白纸!宁先生是认输了吗?
宁瑜却神色不变,将画轴挂在展架正中,然后退后几步,对众人道:请诸位静心观画。
起初,众人还议论纷纷,但渐渐地,会场安静下来。奇怪的是,盯着那看得越久,越能感受到某种奇特的意境。
有人仿佛听到幽谷中隐约的脚步声,有人似乎看到云雾缭绕的山谷,还有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禅意。明明纸上空无一物,每个人的脑海中却都浮现出不同的景象。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评委惊讶地站起来,我好像看到了山谷中的兰花!
我听到了流水声!另一个评委惊呼。
赵丹青脸色渐渐变了。他也从画中感受到了某种意境,这意境虽然无形,却比他那幅金彩画更加动人。
宁瑜这才开口:诸君所见所闻,正是画中之意。画者,非止于形色,更在于意境。这张,留白处皆是画意,无色中自具五色。观者心中有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他转向赵丹青:赵公子,现在你可明白,何为画道真谛?
赵丹青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在那幅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那幅精心绘制的《瑶台仙会图》,虽然金彩夺目,却只能让人看到表面的华丽。而这张,却让每个人都看到了内心的风景。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评委颤巍巍地站起来,向着宁瑜深深一揖:老朽研习画道六十载,今日方知何为大象无形。先生此画,已入化境!
其他评委纷纷点头称是。
品画会的结果不言而喻。宁瑜的被公认为魁首,不是因为它画了什么,而是因为它让人感受到了画的本质。
赵丹青呆立当场,面如死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拿起画笔时的快乐。那时的他,不在乎用什么颜料,不在乎画得好不好,只是单纯地享受着把心中所想画出来的过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只在乎技巧、只追求华丽了呢?
我......输了。赵丹青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我会遵守诺言。
出乎意料的是,宁瑜却摇了摇头:赌约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公子可还记得初学画时的那份本心?
赵丹青浑身一震,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品画会后,墨香县的画风为之一变。画师们不再盲目追求材料的名贵、技法的奇特,而是回归画道本源,注重意境的营造、气韵的表达。
赵丹青果然砸了彩墨轩的招牌,但不是因为赌约,而是为了告别过去的自己。他在原址开设了本心画院,专门指导年轻画师在掌握技法的同时,不忘绘画的初心。
陈老画师将祖传的《绘事微言》重新整理刊印,让古老的画理在新的时代焕发光彩。
宁瑜在离开墨香县前,留下了一句话:丹青之道,不在笔端,而在心源。若能明心见性,则草木竹石皆可入画;若迷失本心,纵有金彩万千,也不过是俗物一件。
这句话被刻在文星阁的石碑上,成为墨香县画师的座右铭。
多年后,墨香县虽然依旧以画艺闻名,但画风已然返璞归真。这里的画师明白,真正的丹青妙品,不在于用了多少金粉珍珠,而在于画中蕴含了多少天地精神、人生感悟。
而关于那幅的传说,也一直在墨香县流传。有人说它后来显化了山川万物,有人说它化作清风明月,还有人说,它其实一直挂在每个人的心里,只要静心感悟,就能看到属于自己的那片空谷,听到那阵足音。
(第一百一十话 《丹青化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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