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的太阳，把县城的柏油路晒得发软，车轮压过去，留下一道浅痕，很快又被热浪烤得消失。李建国骑着电动车，汗衫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背上，像块浸了水的破布。车筐里放着个牛皮纸文件夹，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里面装着三年前跟林晟签的建材供货合同——纸页上“逾期按日收0.5%利息”的字迹，是他当年偷偷让会计加上的，现在看来，倒像是给自己留的一点后路。
鼎盛地产的办公室在县城新区，楼外挂着“鼎盛花园热销中”的巨幅广告，红色的“仅剩20套”刺得人眼晕。李建国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跟外面的热浪形成刺目的反差，他下意识地裹了裹汗衫，却还是觉得胳膊上的汗凉得发紧。
林晟正趴在桌上翻认筹单，散落的单子铺了半张桌，红色的“已退”印章盖得密密麻麻。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眼里带着红血丝，像是没睡好。“李总，怎么来了？”他把认筹单往旁边扒拉了扒拉，腾出一块地方，“坐，我让文员给你倒杯水。”
李建国没坐，把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指尖按在“供货合同”四个字上，纸页有点薄，能感觉到下面桌板的纹路。“林总，咱们三年前签的垫资协议，300万垫资款，说好去年年底还，现在都六月了，该结了。”他的声音有点干，最近建材厂资金周转不开，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这300万是救命钱。
林晟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水，杯壁上凝的水珠滴在认筹单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李总，不是我不给，是鼎盛花园回款慢，你看这些认筹单，退了一半，我手里也没现钱。”他指了指桌上的认筹单，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再等等，等下个月第二批业主交了首付，我立马给你结。”
“等？”李建国的声音提高了些，指尖攥得文件夹边缘发皱，“我等了半年了！工人等着发工资，建材等着进货，再等下去，我的厂就得关门！”他打开文件夹，把合同翻到“逾期利息”那页，推到林晟面前，“咱们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逾期按日收0.5%利息，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已经半年了，利息得加5万，你要么现在给钱，要么连本带利给我写欠条。”
林晟的目光落在合同上，眉头皱了皱，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张深圳旧车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的茶渍。“李总，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别这么较真。”他把车票放在合同旁边，车票的黄与合同的白形成刺目的对比，“你看我这项目，要是成了，以后地级市的项目全给你供货，三年让你赚翻，还在乎这5万利息？”
李建国盯着那张旧车票，心里突然有点发堵。三年前林晟找他垫资时，也是这么说的，还拿着这张车票，说“当年错过深圳，这次不能再错过”。可现在，项目没赚到钱，反而连垫资款都要不回来。“林总，我不管你错过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工人要吃饭，我的厂要开下去。”他的声音软了些，却带着不容退让的坚决，“要么现在给305万，要么写欠条，三个月内还清，利息再加5万，总共310万。”
林晟的脸沉了下来，把车票揣回内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像在倒计时。“李总，你别逼我。”他的语气冷了下来，“现在我没钱，你要么等，要么以后就别想再跟我合作。”他指了指门外，“县城就这么大，你要是把我逼急了，你的建材厂也别想好过。”
李建国的手心沁出了汗，浸湿了文件夹的边缘。他知道林晟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要是真闹僵了，以后在县城建材圈不好立足。可要是不逼他，自己的厂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抬头，看见林晟桌上的认筹单里，有一张写着“退筹原因：担心违规被查”，心里突然明白了——鼎盛花园的回款问题，不止是销售不好，还有违规的隐患。
“好，我再等三个月。”李建国咬了咬牙，声音有点发颤，“但你得给我写欠条，连本带利310万，三个月内还清，要是再逾期，利息翻倍。”
林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点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纸，拿起笔，飞快地写了欠条：“今欠李建国建材款310万，三个月内还清。林晟，2010年6月15日。”他把欠条递给李建国，笔尖的墨水还没干，蹭了点在手指上。
李建国接过欠条，看了一眼，确认名字和金额都没错，小心翼翼地放进牛皮纸文件夹，跟合同放在一起。他站起身，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冷气消失的瞬间，热浪又裹了上来，汗衫后背又湿了一片，比来时更黏。
骑电动车回家的路上，李建国觉得车把有点晃，像是握不住。他想起三年前自己犹豫要不要垫资时，妻子说“林晟太急，怕靠不住”，可他当时看着林晟手里的旧车票，想起自己也想靠大项目翻身，还是签了合同。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跟林晟一样，都被“翻身”的念头冲昏了头。
回到建材厂，院子里静悄悄的，机器都停了，只有几个工人坐在树荫下抽烟，看到李建国回来，都站了起来，眼神里带着期待。李建国摇了摇头，说“再等等，三个月内肯定有钱”。工人们没说话，又坐了回去，树荫下的沉默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进了办公室，李建国从书柜最深处拿出一个铁制保险柜，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把欠条和合同放进去，跟之前林晟写的几张小额欠条放在一起，然后锁上保险柜，把钥匙放进抽屉深处，用一本旧账本压着。
妻子端着一碗凉水面走进来，放在桌上：“怎么样？林晟给钱了吗？”
李建国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面，没什么味道，像嚼着蜡。“没给，写了欠条，三个月内还310万。”他放下筷子，看着妻子，“这次要是再要不回来，咱们就把厂关了，开个零售店，踏实做点小生意，再也不跟这些大项目打交道了。”
妻子没说话，只是给他碗里加了点醋。醋的酸味飘上来，李建国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低下头，继续吃面，眼泪掉进碗里，混着醋味，涩得人睁不开眼。
窗外的太阳还很毒，把建材厂的铁皮屋顶晒得发烫，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机器的锈味和尘土的气息。李建国知道，这三个月，是他最后的机会，要是林晟再逾期，他的建材厂，就真的撑不下去了。而那个锁在保险柜里的欠条，像个定时炸弹，提醒着他，当初的贪念，现在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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