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扫落的糕点与碎裂的瓷片，如同两人之间彻底破碎的关系，狼藉地铺在照影台冰冷的地面上。内侍们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地将残局收拾干净，仿佛从未有过那碟象征过往温情的桂花糖糕。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萧璟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决绝。
他开始拒绝进食。
起初只是吃得极少，送来的清粥小菜，往往只动一两口便推开。渐渐地，他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任凭内侍如何劝说，甚至太医暗示强行灌食的可能，他都只是闭着眼，靠在栏杆上，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如同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像。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本就清瘦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窝处泛着青黑，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宽大的袍子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更显得那副玄铁镣铐沉重不堪。
太医令急得嘴角起泡，脉象一次比一次凶险。“陛下，殿下胃气已绝，生机流逝，若再不能进食，恐……就在这三五日内了！”
消息传回宫中，萧琰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他握着朱笔的手停顿了良久，直到墨汁在奏章上晕开一大团污迹，才缓缓放下笔。
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亲自前去。只是下令，将参汤混入清水，用尽一切办法，哪怕只是几滴，也要让他咽下去。
然而，萧璟的牙关咬得死紧，当内侍试图强行灌入时，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汤水几乎全部洒出，还因剧烈的反抗再次咳出血丝。他像是要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来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主——选择死亡的权利。
静心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明白，宸王殿下这是在求死。
第三日黄昏，萧琰终于再次出现在了照影台。
夕阳依旧绚烂，湖水依旧波光粼粼，但坐在那里的萧璟，却仿佛只剩下一具被抽干了生命力的骨架，裹在宽大的素色斗篷里，迎着夕阳，背影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近乎衰败的气息。
萧琰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在萧璟身后站定，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开口询问或试图交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那截从斗篷中露出的、细瘦得惊人的脖颈，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干枯的发丝。
许久，萧琰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你就这么想死？”
萧璟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萧琰绕到他面前，蹲下身，迫使自己与那双紧闭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线。他伸出手，想要碰触他那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然后紧紧握成了拳，收回。
“看着朕！”萧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恐惧”的情绪。
萧璟依旧不为所动，仿佛灵魂早已离去。
萧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好，很好。萧璟，你赢了。”
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却如同淬了毒的冰刃，一字一句地砸下：
“你想死，朕成全你。”
这句话，终于让萧璟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萧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可怕：“但你别忘了，你不仅是宸王萧璟，你还是天璇的皇子，是朕的亲弟弟！你的命，从来就不完全属于你自己！”
他俯视着萧璟，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他那层脆弱的外壳，直抵灵魂深处。
“你若死了，朕会下旨，削去你亲王封号，贬为庶人，尸骨不得入皇陵。你母妃的家族，也会因教子无方，牵连获罪。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冷，“那些至今仍对你抱有幻想、或许还在某处蛰伏的旧部，朕会一个不留，连根拔起，让他们为你这愚蠢的、无谓的殉葬，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不仅针对萧璟自身，更株连到他所在意的一切。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他在乎的（哪怕只是恨意支撑的在乎）人和事，来逼迫他求生。
萧璟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与无力。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子依旧黑得惊人，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死死地瞪着萧琰。
“你……无耻！”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因为虚弱和激动，气息不稳。
“无耻？”萧琰嗤笑，“朕只是告诉你，选择死亡的后果。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因你而可能死去的人？”
他再次蹲下，与萧璟平视，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活着，至少你还能恨朕，还能看着朕。死了，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带着你在意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现在，”萧琰的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告诉朕，你是选择活下去，继续你我之间的恩怨？还是选择死亡，拉着所有与你相关的人……一起下地狱？”
他将一个残酷的、毫无退路的选择，摆在了萧璟面前。
萧璟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他看着萧琰那双掌控一切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冷酷决绝的脸，胸腔剧烈起伏，巨大的悲愤和屈辱几乎要将他撕裂。
活着，是屈辱的囚禁。
死去，是彻底的毁灭，并牵连所有。
这是一个绝境，一个萧琰亲手为他打造的、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是痛苦的绝境。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这种被逼到悬崖边缘、进退维谷的巨大绝望。
他颤抖地抬起手，不是去接可能再次送来的食物，而是猛地抓住了萧琰龙袍的前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他拉近，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萧琰……”他声音破碎，带着泣音般的颤抖，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无法摆脱的宿命感，“你赢了……你总是能赢……用最卑鄙的方式……”
他松开手，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向后瘫软下去，靠在冰冷的栏杆上，闭上眼，泪水终于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吃。”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耗尽了他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全部意志。
萧琰看着他终于屈服，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恨意与绝望的泪水，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沉闷得喘不过气。
他站起身，背对着萧璟，对远处候命的内侍挥了挥手。
“伺候殿下用膳。”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回廊深处，步伐比来时更加急促，仿佛要逃离什么。
照影台上，萧璟依旧闭着眼，任由内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将温热的粥食送到他嘴边。他机械地吞咽着，如同履行一个沉重的契约。
活下来了。
以更深的屈辱为代价。
萧琰，这笔账，我记下了。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百倍偿还！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黑暗降临，吞噬了湖面最后一点微光，也吞噬了那无声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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