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里的日子，因为那场争执，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傅瑾琛依旧与我同处一室，但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变成了沉默的守望。他处理他的公务，我看我的书，或者只是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发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一触即发的紧绷，我们都默契地不再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关于危险，关于未来，关于我是否应该被隔绝在所有信息之外。
他试图用行动缓和。会在用餐时，将我喜欢的食物默默推到我面前；会在深夜，替我掖好被角。但这些细小的温柔，此刻却像落在厚重冰面上的雪花，无法融化那层坚硬的隔阂。
我知道他爱我，爱得深沉而恐惧。可这种以爱为名的囚笼，让我喘不过气。
我试图理解他。经历过海岛基地的毁灭，亲眼目睹同伴的牺牲，又刚刚面临我险些被狙杀的现实，他的过度紧张和掌控，或许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但我无法接受这将是我未来的常态——做一个被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只能在他划定的安全圈里等待命运宣判的瓷娃娃。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对抗他，而是为了找回那个能与他对视、并肩而立的自己。
机会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悄然来临。
阿尔卑斯山区的天气说变就变，傍晚时分，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疯狂拍打着石堡古老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电力系统因为恶劣天气出现了些许波动，灯光忽明忽灭。
傅瑾琛在书房接一个至关重要的加密视频会议，似乎是关于“创世纪”某个外围资金链的狙击行动到了关键时刻。他叮嘱我不要离开房间，便关紧了书房的门。
我待在卧室，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心却异常平静。我知道，石堡的内部网络是独立的，但为了接收外部信息和维持部分外部防御节点的通讯，有一个物理连接的、经过多重加密和防火墙保护的信号接收中转站，就设在书房隔壁的小储藏室里。那里，或许能接触到被傅瑾琛过滤掉的信息碎片。
这是一个冒险。一旦被发现，无疑会加剧我们之间的裂痕。但固步自封的等待，同样是一种慢性窒息。
我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溜出卧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在电压不稳下投下摇曳的光影。风雪声掩盖了我细微的脚步声。
储藏室的门没有上锁，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备用设备。我很快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闪烁着绿色指示灯的信号中转器。它连接着一台用于监控系统状态的、不接入核心网络的备用终端。
心跳加速，我快速启动了终端。屏幕亮起，需要权限密码。我尝试了几个傅瑾琛可能使用的、与我相关的密码组合，均告失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里的会议声音隐约传来，似乎快要结束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扫过终端旁边一本蒙尘的、关于中世纪欧洲建筑的书。傅瑾琛似乎对这座石堡的历史很感兴趣……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书，翻到出版日期那一页——一组数字。
我尝试着输入。
屏幕闪烁了一下，进入了系统界面！
成功了！我强压下激动，快速浏览着受限的访问日志和经过中转站过滤后的、极其有限的外部信息流。大部分是加密的乱码，但一些未加密的系统状态报告和……几条来自不同情报源的、关于“失踪人口”的模糊匹配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
匹配条件：亚裔女性，年龄相符，近期在东南亚有活动轨迹……其中一个被标记为“低可信度”的信息片段里，附带了一张极其模糊的、机场监控的截图放大图。虽然像素很低，但那侧影的轮廓，那走路的姿态……
是苏雨柔的母亲！张彩娟！
她们果然没死！而且在东南亚活动？“创世纪”收留了她们？还是……她们另有所图？
就在这时，一条优先级极高的、来自林薇加密渠道的、被标记为“紧急但非致命”的信息，因为信号干扰，竟然短暂地绕过了傅瑾琛设置的部分过滤，出现在了中转日志的缓存里！虽然内容依旧是加密的，但标题的几个关键词却刺痛了我的眼睛——【疑似“创世纪”接触……目标：沈怀山旧部……】
沈怀山旧部？！父亲当年实验室的成员？他们还活着？！“创世纪”在接触他们？！是想挖人，还是想获取更多关于“曙光”或者父母下落的线索？
这些零碎的、却足够震撼的信息，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心里。外面风狂雪骤，而我内心的风暴，远比这更甚。
傅瑾琛他知道这些吗？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如此紧张，将我看守得如此严密！他是在害怕“创世纪”利用苏雨柔母女，或者找到父亲旧部，从而找到对付我们、或者找到“曙光”突破口的更多线索！
“咔哒。”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开门声。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傅瑾琛不知何时站在了储藏室门口。他会议似乎刚刚结束，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冷厉，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以及我面前那亮着的终端屏幕上时，那冷厉瞬间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
“苏、晚、晴！”
他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风。他大步走进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另一只手“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终端屏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低吼，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谁允许你碰这些东西？！”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但更痛的是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我仰头看着他，没有挣扎，只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反问：
“如果我不知道，是不是下一次子弹飞来的时候，我连自己为什么死都不清楚？”
“如果我不知道，是不是等到‘创世纪’拿着我父母旧部的情报找上门，我还天真地以为世界依旧和平？”
“傅瑾琛，你的保护，就是让我做一个幸福的瞎子，聋子，直到灾难临头，才恍然大悟吗？”
我的声音不高，却在狭小的储藏室里清晰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凉和倔强。
傅瑾琛死死地盯着我，扣着我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眼中的怒火在燃烧，但在那怒火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我这番话，而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你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除了增加你的恐惧，让你胡思乱想，还能怎么样？你能去东南亚把她们抓回来？还是能去阻止‘创世纪’接触那些旧部？！”
“我是不能！”我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但我至少有知情权！我至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一样被蒙在鼓里，除了等待你的保护，什么都做不了！”
“傅瑾琛，我不是你的附属品！我是苏晚晴！是沈怀山和文静的女儿！是‘曙光’的持有人！我有权利知道和我有关的一切！也有责任去面对它！”
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我们僵持着，在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里，在窗外暴风雪的怒吼声中，像两只受伤后互相撕咬又渴望靠近的野兽。
他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愤怒、挣扎、痛楚、后怕……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
他猛地松开我的手，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冰冷的金属机柜上，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眉心。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佝偻。
“够了……”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妥协，“苏晚晴，你赢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从未显露于人前的脆弱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的血丝更加明显，但那骇人的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你想知道，是吗？”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好，我都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叙述起那些被他刻意隐瞒的信息：关于苏雨柔母女疑似在“创世纪”暗中支持下，在东南亚试图重建势力，并四处打探“曙光”消息；关于“创世纪”正在系统性地寻找并接触父亲当年的研究助手，威逼利诱；关于我们目前面临的，不仅仅是明刀明枪的攻击，还有更多隐藏在暗处的、针对“曙光”和我们心理防线的侵蚀……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的心上。局势，远比我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也更为凶险。
他说完了，储藏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
我看着他疲惫而苍白的脸，看着他因为我执意要知情而不得不撕开所有伪装，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在我面前的样子，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化作了汹涌的心疼和酸楚。
我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那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抬起手臂，紧紧地回抱住我，将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疲惫不堪的旅人。
“对不起……”我在他耳边低声说，“但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我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闷闷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害怕失去你了。”
我们相拥在充斥着陈旧尘埃和机器嗡鸣的狭窄空间里，窗外的暴风雪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这一次的冲突，像一场猛烈的暴风雪，摧毁了某些东西，却也冲刷出了一条新的、或许更为坚实的路径。
隔阂并未完全消失，但信任的基石，在经历了这场坦诚的、近乎残酷的碰撞后，仿佛被淬炼得更加坚硬。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是单方面的保护与被保护，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信息共享，风险共担。
而窗外的风雪，终有停歇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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