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之期，转瞬即至。
贡院门前车马如龙，各地士子云集，青衫磊落，意气风发，将京城渲染得如同煮沸的水。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期待与不易察觉的紧张。五城兵马司的兵士盔甲鲜明，巡逻的队伍比平日多了数倍，无声地彰显着朝廷对此次抡才大典的重视。
养心殿偏殿内，裴砚已能在殿内缓行数步而不需倚靠。孙院正捻须叮嘱，虽允他出席春闱开幕的仪式，但时限不可过长，更需避免任何劳神费力之事。
秦绾替他整理着繁复庄重的紫袍玉带，指尖抚过袍服上精致的绣纹，动作细致而缓慢。今日他不仅要露面，更要以首辅之姿，震慑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当真非要亲自去不可？”她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抬头看他，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色。贡院人多眼杂，虽已布下天罗地网，但她仍怕有万一。
裴砚垂眸看着她，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浓密的眼睫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蹙起的眉心，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无妨。”他声音低沉，带着伤后初愈的微哑，却有种令人心定的力量，“蛇已惊动，若不露面，反令其生疑。况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喧嚣的方向，“我也想亲眼看看，这天下英才，是何等模样。”
更重要的是，他想与她并肩，立于那人前。让她不必独自承受所有目光与压力。
秦绾读懂了他未尽的话语，心头一暖，那点忧虑被他指尖的温度驱散。她替他正了正头上的梁冠，退后一步，端详着眼前长身玉立、虽清瘦却威仪不减的男子，唇角微微扬起：“那便去吧。我陪你。”
贡院至公堂前，旌旗招展，百官肃立。当皇帝御驾亲临，裴砚与秦绾紧随其后出现在高台之上时，下方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裴砚身上，探究、惊疑、敬畏，不一而足。
他面色依旧苍白，步伐甚至比常人稍缓，需要秦绾不着痕迹地在旁虚扶。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下方时，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冽与威严，仿佛之前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重伤从未发生。
赵崇明站在百官前列，目光与裴砚短暂相接，随即迅速垂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他没想到，裴砚竟真的恢复得如此之快，还能出现在这里！
皇帝简短训诫后，仪式开始。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并无任何异状。唯有秦绾，凭借远超常人的敏锐和事先得到的消息，能察觉到人群中几处极其隐晦的视线交换，以及隐藏在士子队伍中、那些看似寻常却气息内敛的“自己人”。
墨羽和侯小乙的人，如同融入水中的盐，无处不在。
仪式结束，皇帝起驾回宫。裴砚与秦绾留在最后，监督贡院大门落锁，试卷送入号舍。
“感觉如何？”往回走的路上，秦绾低声问，目光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尚可。”裴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比预想中……要安静。”
这份安静，反而更让人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预示着更大的风浪。
“北狄使团和钱敏那边，今日有何动静？”他问。
“按兵不动。”秦绾答道，“赫连勃甚至出席了观礼，表现得与其他使节无异。钱敏也老老实实待在礼部安排的席位。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所图甚大。”
裴砚微微颔首：“让他们动。不动，我们如何抓得住尾巴？”
回到养心殿，裴砚卸下朝服，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孙院正立刻上前诊视，确认他只是劳累，并未引动旧伤，秦绾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才是关键。”裴砚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声音低缓，“试卷印制、分发、巡考、收卷、誊录、阅卷……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动手脚。尤其是誊录和阅卷，赵崇明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春闱舞弊，是打击政敌最有效的利器之一。
“我已让张学士暗中留意，所有接触试卷的人员都经过严格筛查，誊录房和阅卷房更是由皇城司直接看守，外人绝难插手。”秦绾道。这些布置，她早已与裴砚商议过多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裴砚睁开眼，看向她，“他们若想构陷，未必需要直接接触试卷。比如，买通某个不起眼的胥吏，在关键时刻‘发现’某个与我们有牵连的士子夹带，或者，在誊录时故意制造错漏，再嫁祸给负责之人……”
他的思虑总是如此周详，将可能的风险一一剖明。秦绾认真听着，将其牢牢记在心中。
接下来的几日，贡院如同一个被隔绝的世界，内外消息封锁。秦绾坐镇文渊阁，心神却分了大半在贡院那边。每日都有暗线将里面的情况传递出来，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第三日夜间，墨羽带来一个消息：誊录房一名老书吏，试图将一小截特制的、遇热会显色的细线混入浆糊中，被当场拿下。经审讯，他承认是受了吏部一名主事指使，若此事成功，待朱卷（誊录后的试卷）送至阅卷房，只需稍稍加热，那细线显色，便能污蔑负责浆糊的官员舞弊。
而那吏部主事，正是赵崇明的门生！
“果然动手了！”秦绾眼中寒光一闪，“人赃并获，看赵崇明此次如何狡辩！”
“暂且压下。”裴砚却摇了摇头，“一个主事，动不了赵崇明根本。反而会让他更加警惕。将计就计，让那书吏假意完成指令，我们只需在最后关头，确保那批动了手脚的朱卷，送到……王副手中即可。”
秦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让王副这个赵崇明力荐的副考官，亲自“发现”并处理这批“问题”试卷，届时，赵崇明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秦绾抚掌，眼中闪过钦佩。
计划悄然改变。那书吏在严密的监视下，“顺利”完成了任务。而试卷的分配流程，也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被墨羽的人做了细微的调整。
春闱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接近尾声。
最后一日，贡院大门将开。秦绾陪着裴砚，再次来到贡院。相较于开幕时的肃穆，此刻更多了几分躁动与期待。
当最后一名士子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号舍，当所有试卷被密封装箱，准备送往阅卷房时，一场无声的较量，也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
秦绾与裴砚并肩立于至公堂前，看着那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被抬走。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前路依旧未卜，杀机依旧潜伏。
但这一刻，他们共同守护了这抡才大典的顺利，也布下了反击的棋子。
君影共担，风雨同舟。
接下来的阅卷放榜，将是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而他们，已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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