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细针,静静地躺在沈惟的掌心。
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吐着致命的信子。
整个校场,死寂无声。
风,停了。
旗,不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钢针上,脸上写满了震惊、骇然,以及一丝……不加掩饰的愤怒!
这是国之重器的勘验现场!
在场的,是朝廷武力中枢的最高层!
在这种地方,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试图毁掉一张可能改变国运的神弓……
这已经不是构陷。
这是叛国!
汤全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观礼台上,而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那枚钢针散发出的寒意,凌迟。
(……败了。)
(一败涂地!)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计划天衣无缝,这个王姓匠人是签了死契的,怎么会……怎么会提前暴露?!
沈惟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穿过人群,钉在他的脸上。
那句“汤相府,便是用这等手段,来为国……勘验利器的吗?”,依旧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头晕目眩。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不认识这个匠人?
说这一切都与相府无关?
谁信!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即将爆炸的前一刻。
“咳。”
一声轻微的干咳,从主位上传来。
是钱公公。
他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老眼,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匠人,扫过面如死灰的孙茂才,最后,落在了汤全的身上。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汤管家。”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汤全的身体猛地一颤。
“圣上让咱家来,是来看弓的。”
“不是来看你们相府,是怎么调教下人的。”
一句话,轻飘飘的。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汤全的心口上。
(……调教下人。)
(他将这场惊天动地的刺杀,定义为了……管教不严的家事?)
这看似是在为他解围,实则,是把相府的脸,按在地上,用所有人的脚,狠狠地踩了过去!
更是毫不留情地,将相府与此事,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汤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对着钱公公,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是……是下官……管教不严,惊扰了公公和诸位大人,奴才有罪!”
他不敢再看沈惟一眼,转头对着身后两名侍卫,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个胆敢在勘验大典上滋事的刁奴,给咱家……拿下!”
两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将抖如筛糠的王姓匠人,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一场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阴谋,就被钱公公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抹平了。
仿佛只是清理掉了一只碍眼的苍蝇。
沈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追击,没有落井下石。
(够了。)
(重要的是……让皇帝看到了汤相的手段。)
(再追下去,便落了下乘。)
他将那枚钢针随手扔在地上,对着观礼台,再次一揖。
“些许宵小,不值一提。惊扰了公公与诸位大人,是晚辈之过。”
“勘验,还请继续。”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
仿佛刚才那个手持铁证,言辞如刀,逼得相府大管家当众请罪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份气度,这份隐忍,让在场几位兵部和枢密院的大佬,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许。
钱公公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回到沈惟身上,那笑意,似乎深了几分。
“沈承事,说的是。”
“继续吧。”
……
风波,暂时平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沈惟拍了拍手。
两名早已等候在侧,作杂役打扮的狼兵,抬着三个长条形的木箱,走到了校场中央。
三个箱子?
众人一愣。
沈惟走到第一个箱子前,将其打开。
里面,是一张军器监仓储的制式神臂弓,弓臂上还刻着编号。
“此乃我大宋军中现役之神臂弓。”沈惟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依军中操典,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可破寻常皮甲。”
一名殿前司的都头亲自上前,检查无误后,取弓,上弦,瞄准。
靶子,立在一百五十步外。
“嗖!”
箭矢离弦,划过一道标准的抛物线,稳稳地钉在了靶心上。
一名士卒跑过去,将靶子举起。
那是一面蒙了三层牛皮的木靶,箭矢的箭头,刚刚穿透牛皮,钉在木板上,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威力,中规中矩。
殿前司的几位将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种威力,对付寻常匪寇尚可,若是对上金人铁浮屠那样的重甲骑兵,无异于隔靴搔痒。
沈惟没有说话,又走到了第二个箱子前。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坐在汤全旁边那个位置上的军器监少监,孙茂才!
“此弓,乃是前些时日,孙少监‘呕心沥血’,‘改良’而成。”
他特意加重了“呕心沥血”和“改良”两个词的读音。
观礼台上,响起了一片压抑的低笑声。
汤询(汤相)虽然今天没有亲自到场,但是汤全和孙茂才还有他的一众心腹还在,听到这话,一个个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这是鞭尸!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沈惟打开箱子,里面那张弓的造型,与真正的“神臂”,有七八分相似,但细节处却粗糙不堪,充满了东施效颦的滑稽感。
“来人,试射。”
一名士卒上前,学着刚才的样子,试图上弦。
他憋红了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不是弓弦上好了,而是那弓臂连接机括的地方,一个关键的榫卯,竟然直接……崩断了!
整张弓,瞬间散了架,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噗——”
兵部那位向来严肃的李侍郎,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这一笑,像是点燃了引线。
整个观礼台,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些久经沙场,不苟言笑的将军们,此刻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那堆废铁,满脸的鄙夷和不屑。
这哪里是改良?
这分明是糟蹋!
在这一片笑声中,沈惟缓缓走到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箱子前。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箱盖,眼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没有自己打开。
而是转过身,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秦老头,深深一揖。
“秦师,请。”
秦老头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双眼中,瞬间涌满了滚烫的泪水。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
他蹒跚着上前,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了箱盖。
“嗡——”
当那张通体幽黑,宛如凶兽蛰伏的“神臂”弓,出现在众人面前时。
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凝如实质的杀气,从那张弓上,弥漫开来。
仿佛,它不是一件兵器。
而是一个,活着的,渴望饮血的灵魂。
“好弓!”
殿前司的一位老将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双目死死盯着那张弓,喉结上下滚动。
沈惟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自信。
“启禀公公,诸位大人。”
“此弓,三百步内,可穿重甲。”
“五百步外,犹有杀伤。”
“今日,便请诸君,以五百步为验!”
五百步!
这一次,再没有人质疑。
所有人的眼中,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期待与狂热的光。
“准!”
钱公公只说了一个字。
靶子,被迅速移到了五百步之外。
在那个距离,靶子看起来,只有一个巴掌大小。
秦老头亲自上前,甚至没有用支架。
他用手,轻松上弦。
然后,将弓,递给了沈惟。
沈惟接过弓。
那沉甸甸的分量,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与他的血脉,融为了一体。
他没有瞄准。
只是凭着感觉,将弓抬起,指向天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嗖——!”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撕裂了空气!
那支特制的破甲重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太快了!
快到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
足足过了两息。
“当!!!!!”
一声清脆悠扬,宛如钟鸣般的金属撞击声,从五百步外,遥遥传来!
中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一名殿前司的亲兵,飞马而去,又飞马而回。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见鬼般的狂喜与骇然!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面,用作备用材料的,禁军重骑兵所用的护心铁甲!
铁甲的中央,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赫然在目!
边缘光滑,是被硬生生……洞穿的!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静。
死一样的寂静。
下一刻。
“轰!”
整个校场,彻底沸腾了!
“神迹!此乃神迹啊!!”
兵部那位李侍郎,再也顾不上官仪,他连滚带爬地冲下观礼台,一把抢过那面被打穿的铁甲,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大宋,有望了!”
“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那张弓!”
几位殿前司的老将军,如同饿狼扑食一般,冲向沈惟,不,是冲向他手中的“神臂”弓!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
那不是对宝物的贪婪。
那是一个军人,对能让自己麾下儿郎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神兵利器,最本能的渴望!
汤相的阴谋,孙茂才的丑态,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所有人的眼中,心里,只剩下那张弓!
那张足以改变战争形态,足以让大宋的军威,重临巅峰的……神弓!
秦老头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大人物们,此刻为了他亲手造出的弓而状若疯癫,他挺直了那条瘸了半生的腿,佝偻了一辈子的腰杆,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哭了。
却又笑了。
沈惟站在狂热的人群中央,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笑容。
他将弓,递给了那位冲在最前面的老将军。
仿佛递出的,不是一件绝世凶器,而是一件寻常的玩具。
就在这时。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钱公公,缓缓地,站了起来。
喧嚣的校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位代表着皇权的老太监。
只见他,没有去看那张被众星捧月般围拢的“神臂”弓。
也没有去看那面被打穿的铁甲。
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像两根最细的银针,精准地,扎在了沈惟的身上。
他那张笑眯眯的脸上,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笑意。
“沈承事,弓,是好弓。”
钱公公的声音,尖细,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造弓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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