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霜降,万物毕成。我于终南山脚,偶遇一隅茶肆。青旗半卷,炉火微红。一位眉目疏淡的老翁,正用一方旧泥炉,煨着陈年的普洱。茶气氤氲,如同时光的纱幔,模糊了他眉宇间深如沟壑的岁月痕迹。
我坐下,借一碗茶暖手,终究问出了心底的滞涩:“老人家,如何能不在意得失?”
他未抬眼,只将一枚陶盏斟至七分满,缓缓推来。盏中汤色沉郁如墨。“你看这茶,”他声如落叶,“初入口时,只觉得苦;待缓缓咽下,喉间自有甘甜泛起。可你告诉我,那最初的苦,与后来的甜,不都是这一杯茶的味道么?”
一语如石,落于心湖,涟漪四散。我忽然间,似懂非懂了。
世人总习惯将完整的生命,生生切成两半:一半是“求之不得”的焦灼,一半是“得而复失”的惶恐。我们在这两极之间疲于奔命,却忘了,圆满与残缺,本就如月亮的阴阳两面,同属一个天体,共成其圆缺变换之美。
试想那位在漫天大雪中送别爱徒的师父,若他执着于“必须相伴一生”的念头,便品不到此后独自看雪时,天地俱白、万籁俱寂的深沉禅意;若他悔恨于“付出终成空”的怅惘,就看不见江湖传闻中,徒弟那手精妙剑法里,分明藏着她当年悉心教导的影子。
得失,从来不是对立的两岸,而是同一条生命之河。 我们在其中奋力泅渡,总想抓住一块名为“永恒”的岸。可真正的自由,并非抵达彼岸,而是学会在浪潮中放松漂浮,信任水流本身——失败的爱情,让你前所未有地读懂了自己;错过的机遇,或许正为了引你走向另一条开满繁花的小径。连古老的《道德经》也早已洞见:“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此刻看似砸碎你整个世界的陨石,或许正在为你孕育一片前所未有的、肥沃的新生土壤。
老翁拨弄着炉中炭火,传授我三味心法:
第一味,‘过程禅’。 “你看那江南绣娘,”他慢言,“若她飞针走线时,只想着这幅作品能卖得千金,则每一针都坠着算计,心便累了。唯有当她忘了价钱,只享受丝线在指尖穿梭、于绢帛上生花的韵律时,美与灵性方得以显现。全情投入的那个刹那,结果,早已不重要了。”
第二味,‘旁观眼’。 “当心痛如潮水席卷,难以呼吸时,试着轻轻跳出这具肉身,”他指了指我的心口,又指向头颅,“然后对自己说:‘看,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正在经历一场重要的蜕变。’” 他微微一笑,“你要知道,剧痛,往往是最深刻的剧情转折点,而非故事的结局。”
第三味,‘空杯心’。 “每一段经历,都是一盏茶。饮尽了,便要懂得空杯。”他晃了晃手中已空的陶盏,“若你执着于上一盏的甜味不放,又如何能盛接下一盏的陈香馥郁?让过去的过去,让未来的到来,心常空寂,便是自在。”
暮色渐浓,将橙红的余晖浸入深红的茶汤里。老翁指间悠然转着那只空盏,言语如偈:“少年时,怕得不到;中年时,怕守不住;如今才明白——飘落的叶,不必执着于曾经的树枝;融化的雪,不必眷恋过往的云彩。存在的每一瞬,其本身,已然是圆满。”
我心中澄明一片,起身向他深深作揖。
他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狡黠,笑问:“你现在,还纠结得失吗?”
恰时,一阵山风穿过疏疏竹林,带来了远方雪线之上清冽纯净的气息。我怔住了,发现自己竟答不上来——并非找不到答案,而是那个困扰我半生的问题本身,已如草叶上的朝露,在无声无息中,消散于广阔的晨光里,了无痕迹。
原来,当我们不再急于给经历贴上“得”或“失”的标签,只是全然去体验、去拥抱时,最苦的茶,也会在生命深处生出绵长的回甘。这便如同那天空飘落的雪花,它从不纠结自己是落于冰冷的剑锋,还是清雅的梅枝,只是从容地、安然地,飘然而下,最终将整个纷繁的江湖,都化作了掌心那一抹透彻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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