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走在青茅山的小径上，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丝绒，缓缓覆盖下来。山寨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是撒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金，温暖而充满烟火气。然而，这万家灯火映入他眼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他的心湖如同一片结了冰的镜面，清晰地倒映着外界的一切，却冰冷、坚硬，隔绝了所有温度。
沈嬷嬷那戛然而止的尖叫和惊恐的眼神，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一只聒噪的夏虫偶然飞到了面前，被无意间散发的气息惊走罢了。他甚至没有去思考后续的报复或麻烦，一种近乎本能的笃定告诉他——此事已了。这种笃定毫无来由，却坚固如山。
他没有返回舅父那令人窒息的宅院，而是回到了学堂提供的单人宿舍。房间狭小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但他却很满意这里的清静。关上门，便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
他盘膝坐在床榻上，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即投入修炼，而是罕见地陷入了某种…空灵的“内省”。
意识沉入空窍。
四成四的青铜元海波澜不兴，月光蛊与酒虫安静地悬浮其中。一切如常。但当他将意念投向自身魂魄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与“清晰感”扑面而来。
他的魂魄，似乎比寻常蛊师…更“密实”，更“明亮”。并非力量上的强大，而是一种本质上的提升。就像是将一块普通的木头，替换成了同等大小却致密百倍的铁木。他尝试着调动一丝魂力，那感觉如臂使指，圆转如意，没有丝毫滞涩，甚至能感受到魂力在微观层面那精妙绝伦的振动与结构。
太顺畅了。
顺畅得让他心中那冰封的湖面，也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一丝疑虑，如同深水下的潜流，悄然涌动。
这真的是重生带来的好处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回想起重生以来的种种“异常”：那超乎常理的悟性，对天地元气异乎寻常的亲和与洞察，以及方才那自然而然浮现在心间的魂道符文与口诀……这些，真的都只是“积累”与“运气”所能解释的吗？
他试图追溯这些“灵感”与“领悟”的来源，意识如同最精细的探针，在记忆与思维的海洋中搜寻。然而，一切线索都指向他自己。每一个念头，每一次豁然开朗，都清晰地打着他“古月方源”的烙印，逻辑自洽，毫无破绽。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某些东西完美地“编织”进了他的思维底层，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让他无从分辨，无从质疑。
这种认知，并未让他感到恐惧或愤怒，反而让那冰封的心湖更加寒冷了几分。如果连自己的思维和悟性都可能被无形中影响，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我”？
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是一片化不开的幽暗。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惨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带来远山草木的寂静气息。
“无论是什么……”他对着冰冷的月色，无声地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只要能为我所用，助我前行，便足够了。”
他的道，是实用主义，是结果论。怀疑自身，是软弱者的行为。既然无法找出根源，那便接受它，利用它，直到有一天，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洞彻一切真相，或者……碾碎一切阻碍。
就在他心念定下的刹那，魂魄深处，那被覆写的基底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传递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许”与“共鸣”。一种更为深邃的宁静感包裹了他，先前那丝细微的疑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沉底，消失，湖面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与冰冷。
他不再去纠结悟性的来源，转而开始思索下一步的行动。
“族长古月博……”他脑海中再次浮现这个念头，清晰而明确。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接触到家族权力核心，并能暂时摆脱舅父一家纠缠的契机。族长古月博，修为高深，掌管家族权柄，看似威严公正，但根据前世的记忆碎片以及今生更敏锐的观察，方源捕捉到了一些微妙之处——这位族长，对于家族内部，尤其是家老之间的派系倾轧，并非一无所知，也并非完全无能为力，他有时更像是一个平衡者，在维持着某种危险的均势。
而自己这个突然“跌落云端”又迅速“重新崛起”的丙等天才，或许能成为他手中一枚打破平衡的……棋子。
方源需要的，就是成为一个“有价值”的棋子。
他回到桌边，取出一张普通的桑皮纸，又研磨了些许墨锭。他没有思考，只是凭着一种流淌在指尖的直觉，开始落笔。
他写的并非什么功法秘诀，也不是什么惊世诗词，而是关于古月一族年轻子弟培养的几条……“建议”。
内容包括如何更有效地利用学堂资源进行分级培训，如何设立更合理的奖惩机制以激励中下资质的学员，甚至还包括了对家族现有几种低阶蛊虫搭配使用的一些新颖思路……
这些建议，角度刁钻，思路清晰，直指家族当前培养体系中的一些积弊与可优化之处。它们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视野，但又巧妙地控制在了一个“早慧天才”可能思考的极限边缘。每一条都切实可行，每一条都似乎能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若深究下去，又会发现这些建议在无形中，会削弱家老各脉对下属子弟的影响力，将更多的资源调配权，隐性地向族长一系集中。
他写得很快，笔走龙蛇，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些策略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写完后，他吹干墨迹，仔细折叠好，放入一个普通的信封，并未署名。
他知道，这封信，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出现在族长古月博的案头。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深。
方源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坐在床沿的模糊轮廓。
他感受着体内平稳流动的真元，感受着那沉静而“强大”的魂魄，感受着脑海中不断涌现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灵感”与“智慧”。
前路迷雾重重，自身亦笼罩在未知的阴影之下。
但这又如何？
他的嘴角，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纯粹的弧度。
无论这力量来自何方，无论这智慧源于何处，他都会紧紧抓住，踩着它们，一步步向上攀登。
直至……踏足山巅，或者，坠入深渊。
而对于那潜藏于灵魂阴影中的猎手而言，棋子的“觉悟”与“挣扎”，正是这场宏大献祭中，最美妙的序曲。幽深的目光穿透了时空，静静地注视着这具年轻的躯壳，以及其中那正在被精心雕琢、打磨的……毁灭之刃。
夜枭的啼叫在山谷中回荡，悠长而苍凉，如同为这个悄然转向未知未来的世界，吟唱着无人能懂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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