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心艾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七彩山鸡，跌跌撞撞地冲向知青点。
脸上那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像某种耻辱的勋章，几缕发丝被泪水（或许是愤怒的汗水）黏在脸颊上，整个人透着一股狼狈又滑稽的凄惨。
她“砰”地一声撞开知青点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巨大的动静把里面刚刚下工回来、正各自瘫着缓解疲惫的知青们吓了一跳。
男知青们大多光着膀子，或用湿毛巾擦着古铜色脊背上的汗珠，或端着破旧的搪瓷缸子猛灌凉白开。女知青们则稍微讲究些，有的在整理磨破的衣角，有的在重新扎紧松散的辫子。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相对平静的水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肖庭意最先反应过来，此刻他脸上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关切：“你……你这是怎么了？”
许心艾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靠山，或者说，找到了可以表演的舞台。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未语泪先流，当然，是那种努力维持美感、但因为脸部红肿而效果大打折扣的啜泣。
“我……我去找许知意了，”她哽咽着，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委屈，“她……她莫名其妙，就打了我一巴掌！”她刻意扬起那半张红肿的脸，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清那“罪证”。
刹那间，知青点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浮现的神色并非全然是许心艾预想中的同情与愤慨，而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怀疑的古怪表情。
许知意，在知青点的口碑其实颇为两极。她对大多数知青态度疏离，谈不上热情，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楚薇。但是，要说许知意是那种会无缘无故、蛮横动手打人的人……老知青们心里都打了个问号。
许知意性子是冷了点，眼神是利了点，做事是绝了点，但绝非蛮不讲理的泼妇。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女声打破了沉默：“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许知意平时跟我们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劲，她会‘莫名其妙’打你？”说话的是苏柔，她正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把小锉刀，慢条斯理地修理着指甲。
她斜睨着许心艾，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我看呐，八成是有些人自己凑上去犯贱，嘴欠讨打吧？”
苏柔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许心艾努力维持的委屈假面。她猛地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着苏柔，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关你什么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再次拔高，变得尖利刺耳。
肖庭意适时地充当了和事佬，他微微侧身，挡在两人视线交锋的中间地带，语气更加温和，带着引导性地问许心艾：“你先别激动。你刚才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和许知意是旧识吗？她……她为何会对你动手呢？总得有个缘由吧？”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破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鼓励，仿佛在说“说出来，大家会为你主持公道”。
肖庭意的态度无疑给了许心艾继续表演的勇气和方向。她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或者说，这根可以让她肆意编织谎言的线头。她用力地抽了抽鼻子，肩膀微微瑟缩，努力装出一副娇弱无助、我见犹怜的姿态，虽然配上她此刻五彩斑斓的脸蛋效果大打折扣。她用一种带着哭腔、刻意放柔放缓，仿佛饱含无尽辛酸与隐忍的语调开始了她的叙述：
“我……我叫许心艾。其实……我，我是许知意的妹妹……”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周围知青们脸上露出的惊讶神色，这才继续用那种受了天大委屈的腔调说道：“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又是一阵低低的哗然。
“我妈妈，”许心艾特别加重了这两个字，仿佛要赋予它们神圣的光环，“她是个善良到极点的人，待许知意跟待我这个亲生女儿一模一样，甚至……甚至更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她先来，生怕亏待了她这个没娘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可是……可是许知意她从小就看我不顺眼，处处欺负我，抢我的东西，还在爸爸面前诬陷我……我妈妈为了家庭和睦，总是让我忍让。”她的眼泪适时地再次涌出，顺着红肿的脸颊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这次下乡……本来名单上不是我的，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硬是把我名字报上去，把我送去了那个鸟不拉屎、风吹石头跑的大西北！她就是想让我死在那里啊！”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妈妈心疼我，不忍心我在那里受苦，几乎是倾家荡产，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和人脉，才好不容易把我从大西北调到这里……妈妈想着，我们毕竟是姐妹，血脉相连，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总能互相有个照应……我今天去找她，也是想跟她冰释前嫌，毕竟以后要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可是……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她就……”
许心艾的话如同在滚热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知青点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地一下弥漫开来。
一个蹲在墙角、皮肤黝黑的男知青挠了挠他那一头乱发，瓮声瓮气地说：“不是吧？许医生……看着挺正派的一个人，背地里能干出这种事？把自己妹妹往火坑里推？”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旁边一个颧骨很高、嘴唇很薄的女知青立刻接话，她声音尖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保不齐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忘了之前村里那个李翠花，被许知意怼得...！那厉害劲儿，对自己亲妹妹，说不定更狠！”
另一个正在缝补袜子的圆脸女知青则小声反驳：“我觉得……不太可能吧。许知青给人看病挺认真的，上次我发烧，还是她半夜起来给我看得病呢。我觉得她人挺好的，不像那么恶毒……”
她旁边一个戴着眼镜、显得很文弱的男知青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难说，难说啊。家庭内部的事情，外人哪里说得清楚？也许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呢？许心艾同志看起来，不像是完全在说谎……”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摇摆。
“就是，亲姐妹还能有假？你看她都哭成那样了……”
“啧啧，真是没想到，许医生居然是这种人……”
“把自己妹妹弄到大西北，也太狠了吧……”
“看来以后得离她远点……”
各种猜测、同情（对许心艾）、怀疑（对许知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大多数人倾向于相信许心艾那声情并茂、细节丰富的控诉，毕竟，“悲惨遭遇”加上“姐妹身份”，具有很强的欺骗性。
肖庭意眉头紧锁，他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许心艾，眼神里的同情又多了几分，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许知意同志的做法，确实……有些过分了。毕竟是亲姐妹，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而此刻，苏柔已经修理好了她的指甲，她把小锉刀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冷眼看着许心艾在那里尽情表演，看着肖庭意那副“怜香惜玉”的样子，看着众人被轻易煽动的情绪。她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清晰、充满不屑的冷哼，然后用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的音量，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恶心。”
这两个字像两记耳光，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打在许心艾精心构建的叙事和情绪上。许心艾的哭声猛地一滞，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苏柔那张写满厌烦的脸上。而肖庭意则有些不赞同地看了苏柔一眼，似乎觉得她太过刻薄。
知青点的气氛，因为许心艾的这一番表演，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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