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那座潮湿的、带着咸腥海风的沿海城市,时间仿佛流淌得比高原要粘稠缓慢一些。
城市的老城区,脉络般交错着狭窄的街道,两旁是颇有年头的骑楼,斑驳的墙面上攀爬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与不远处新城区的玻璃幕墙森林相比,这里像是被时代匆匆掠过时遗落的一块旧梦。大学路就藏匿在这片旧梦深处,路两旁多是些旧书店、独立咖啡馆和卖着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小铺面。“思逸”书咖便是其中之一,门脸不大,木质招牌上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而顾渊的世界,则比这条街更加深邃,更加不为外人所知——它位于“思逸”书咖的地下室。
沿着一段陡峭而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木质楼梯下行,空气中咖啡豆的醇香逐渐被旧纸、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所取代。楼梯尽头,是一扇没有标识的、厚重的旧木门。推开门,空间豁然开朗,但又瞬间被一种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杂乱”所填充。
这间地下室面积不小,但几乎每一寸空间都被充分利用,或者说,被无节制地占据了。顶棚很低,裸露的管道缠绕着,刷着白色的油漆,但已然泛黄。墙壁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完全覆盖,书架上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卷宗、打印稿,书籍的脊背颜色斑驳,许多显然年代久远。书架的缝隙间,还见缝插针地贴着泛黄的地图、手绘的星图、结构复杂的几何草图,以及一些连考古学家都未必能立刻叫出名字的古老符号拓片。
这不仅仅是书房,更像是一个疯狂学者的大脑被物质化后倾倒于此。房间中央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木质斑驳的长条桌,桌上同样是书的海洋,但还混杂着几台老旧的显示器、一堆散乱的电线、几个造型古怪的自制仪器(似乎是声学或振动测量设备)、几个不同比例尺的地球仪和天体仪,以及无数写满潦草公式和推演的草稿纸。桌角一隅,勉强清理出一小块空间,放着一台还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分析软件界面。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唯一一扇高高在上的、装着铁栏杆的气窗透进来的稀薄光线中,无声地舞动。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旧式硬盘偶尔发出的“咔哒”声,以及顾渊自己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声。
顾渊就坐在这片“有序的混沌”中央。
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但鬓角已过早地染上了霜色,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隙,布满了他的额头和眼角。他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瘦削但结实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很厚,后面是一双深陷的、却燃烧着某种恒定而专注光芒的眼睛。那光芒并非炽热,而是一种冷焰,仿佛源自某种永不枯竭的内在能量,支撑着他在这个被主流遗忘的角落里,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孤独的远征。
他的手指正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快速敲击,指尖因长期接触纸张和键盘而显得粗糙。屏幕上,复杂的数学模型正在构建,他将一段采集自某处远古遗迹(通过非正统手段获得的、极其微弱的次声波数据)输入其中,试图寻找其与某个苏美尔神话中关于“地下世界风声”描述的频谱关联。
这样的工作,他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
从一名重点大学考古系里备受期待的年轻副教授,到如今蛰居地下室的“边缘学究”,顾渊走过的路,是一条不断背离中心、不断向下、向深处滑落的轨迹。他并非没有才华,相反,他早年在正统考古学领域发表的几篇关于古代手工业技术传播的论文,至今仍被引用。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参与一次西亚遗址的发掘时,注意到某些祭祀坑的排列方式,与当地流传的、关于“星神降临时大地鸣响”的神话片段,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何呼应。
起初,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但随着他查阅更多资料,将不同文明的神话并置比较,他越来越被一个惊人的可能性所吸引: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神话,是否并非古人幼稚的幻想,而是他们对某种真实存在的、极其强大的自然或超自然力量的模糊记忆和象征性编码?这种力量,很可能超越了当时(甚至现代)人类的常规理解范畴,只能用“神”的行为来类比。
他开始尝试用更科学的方法来验证这个猜想。他自学了物理学基础、信息论、信号处理、声学原理。他将神话文本视为特殊的信息载体,分析其叙事结构的信息熵;他研究古代建筑的声学特性,模拟其在特定天文事件(如至日、分日)下可能产生的共振频率;他收集全球各地关于异常自然现象(如不明原因的地鸣、天空异响)的古老记录,试图寻找跨文化的共同时序模式。
他的研究越深入,与主流考古学的距离就越远。同事们最初是好奇,然后是规劝,最后是疏远和排斥。学术委员会无法理解他提交的、充斥着数学公式和物理模型的“考古学”论文。期刊编辑客气地退回他的稿件,认为其“方法论存在根本性缺陷”,“结论缺乏考古学实证支持”。
“顾渊,你走火入魔了。”他曾经的导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痛心疾首地对他说,“考古学是关于‘人’的科学,是关于社会、文化、技术的实证研究。而你,却在追寻虚无缥缈的‘神’迹,用我们无法理解的物理学去附会古人的呓语!这是歧途!”
但他无法回头。他看到的“模式”越来越多,不同文明神话体系之间在核心叙事结构上的相似性,某些特定神话意象与极端宇宙事件模拟结果的对应关系,以及一些远古遗迹展现出的、远超当时技术水平的声学或天文对齐精度……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模糊却惊心动魄的图景:在人类文明的史前时代,或许曾发生过某种全球性的、极其剧烈的、其本质可能涉及高能物理领域的“事件”,而世界各地的神话,就是那次事件在不同文化透镜下留下的、扭曲但可追溯的“化石记录”。
为了追寻这个图景,他耗尽了积蓄,疏远了亲友,最终失去了大学的教职。但他没有停止。他搬进了这个廉价租来的地下室,依靠偶尔给杂志写点科普文章、帮一些私人收藏家鉴定古物,以及极少数的、来自同样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同道”的小额资助维持生计。他将这里打造成了自己的堡垒、实验室和图书馆。每一本书,每一张图纸,每一个自制仪器,都是他对抗遗忘、对抗主流学界那强大惯性力的武器。
生活是清苦的。他常常为了节省开支,连续几天以面包和清水度日。但他精神世界的丰盈,却远超常人。每一次数据上的突破,每一次模型验证了某个神话片段,都带给他巨大的、无声的喜悦。那是一种在无人荒野中独自前行的探险者,终于又确认了一个正确路标的欣慰。
此刻,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复杂的计算,屏幕上的波形与神话描述的信息熵峰值再次出现了令他振奋的对应。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目光扫过周围这堆积如山的“证据”。这里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也承载着他所有的坚持与孤独。
他知道外界如何看待他——一个固执的、不肯面对现实的疯子,一个学术上的失败者。他收到过无数善意的劝告和恶意的嘲讽。但他从未动摇。他坚信,真理往往最初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主流,不过是迟到的共识。他所探索的领域,或许现在被视为异端,但总有一天,会有人沿着他开辟的荆棘小径,看到那片被隐藏的、更为壮阔的风景。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浓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微微一振。电脑屏幕一角,邮箱客户端提示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他随手点开,是那个用于接收“潜流论坛”沙龙报名邮件的Gmail邮箱。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地址,署名南曦,单位是……阿里天文台?
顾渊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国家级天文台的研究员?这倒是少见。通常对他的研究感兴趣的,多是些民间爱好者、独立研究者,或者像他一样被边缘化的学者。主流机构的人,尤其是天文学这种“硬科学”领域的,对他往往是避之唯恐不及。
邮件内容很简短,措辞礼貌,表达了对他的研究感兴趣,希望能参加沙龙学习交流。
是真诚的好奇?还是某种……试探?甚至是来自主流学界的某种戏弄或调查?
顾渊经历过太多失望和误解,早已习惯了用审慎,甚至是怀疑的眼光看待来自“那个世界”的接触。他仔细查看了发件人的邮箱后缀,确实是阿里天文台的官方域名。这做不了假。
他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复了一封简短的邮件,确认了沙龙的地址和时间,并表示欢迎。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他并不惧怕交流。他的研究立足于数据和逻辑,经得起质疑。而且,内心深处那一丝微弱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一个国家级天文台的研究员,为什么会对他这个“神话物理学家”的工作产生兴趣?仅仅是个人猎奇,还是……她也发现了什么?
回复完邮件,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数据和模型。周六的沙龙,只是他漫长征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太多的谜题等待解开。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地层和书墙过滤,只剩下模糊的嗡鸣。在这个地下堡垒里,时间以另一种节奏流逝,陪伴他的,只有故纸堆里的低语、数据流中的密码,以及那份近乎偏执的、对隐藏在神话面纱之后那冰冷宇宙真相的、永不熄灭的探寻之火。
他的坚持,如同地下室中那恒定的、略带霉味的空气,无声,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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