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朔风卷着雪沫,敲打得医馆窗棂咯咯作响。凌尘正给灶上煎着的药扇火,忽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三长两短叩门声——那是任辛离京前约定的暗号。
开门时风雪扑面而来。任辛倚在门框上,玄色大氅被血浸得沉甸甸的,兜帽下露出半张苍白如纸的脸。她竟还扯出个笑:小郎中...你的药...很管用。
凌尘急忙将人扶进来。大氅滑落时露出里衣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最深处在左肩,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任辛却摆摆手,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递来:江南的...桂花糕。
油纸包还带着体温,糕点上却沾着暗红血渍。凌尘接过时指尖发颤,发现任辛右手虎口裂开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是用力过猛震裂的痕迹。
先治伤。她哑声道,却见任辛已瘫倒在诊榻上昏死过去。
拆开染血的绷带时,凌尘倒抽冷气。任辛胸前三道爪痕深可见骨,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分明是淬了毒。右腿箭伤已经溃脓,显然受伤后未能及时处理。
最凶险的是心口旧伤旁添了新伤,只差半寸就会刺穿心脉。凌尘小心剪开黏在伤处的衣物,发现那里贴着个犀角小盒——正是她准备的保命丹盒子,盒盖上嵌着枚毒镖。
她竟用这个...挡了致命一击。凌尘攥着变形的盒子,指节发白。
任辛身上只剩下了这盒子,盒子里也只剩下了那枚黑色的药丸。
凌尘相信任辛不会骗他,既然他费心准备了,任辛便不会辜负他的好意。他不敢想是不是任辛为了逃跑方便放弃了那硕大的包裹。也不敢想这一遭任辛都经历了什么。
他如同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子里,不看,不听,不想,这样就可以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救治持续到天明。当凌尘为最后一道伤口缝完针时,任辛忽然睁开眼:鹫儿...
还在睡。凌尘替她掖好被角,我刚给你处理完伤口。
任辛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按回榻上。她忽然抓住凌尘手腕:江南的案子...牵扯到长公主旧部。气息微弱却急切,有人想灭口...灭鹫儿的口。
窗外风雪更急,吹得药柜簌簌作响。凌尘将温热的药匙抵在她唇边:活着才能护住他。
任辛在医馆住下了,就歇在凌尘卧房旁的隔间。养伤第七日,她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来到后院。
鹫儿正在练剑,见师父出来急忙收势。任辛却抽过墙上挂着的藤鞭:继续。
少年一怔,旋即挽了个剑花。任辛突然扬鞭抽向他膝弯:太慢!敌人会等你摆架势?
藤鞭带着破空声落下,鹫儿踉跄半步又站稳,剑招陡然凌厉。任辛冷眼瞧着,不时出声呵斥: 心口空门大开!下盘虚浮!杀气不足!
凌尘端着药碗站在廊下,看雪地里溅开点点鲜红——是鹫儿虎口震裂的血。她攥紧了药碗边缘,任辛却忽然夺过碗掷向鹫儿:接住!
药汁泼洒如雨,少年旋身用剑尖轻点碗沿,竟稳稳接住了药碗。任辛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影:总算没白教。
是夜凌尘为任辛换药时,发现她背上又添新伤。想到刚才为鹫儿疗伤时看到的密密麻麻的新伤,药杵重重砸在臼中:何必下这般狠手?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任辛嗤笑,长公主的人可不会当他是个孩子。她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伤疤,这次在江南,我遇上三个朱衣卫——用的全是宫中禁卫的招式。
凌尘上药的手一顿。
有人等不及了。任辛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唯有让他比所有人都强,况且这次我还发现了一些事情...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微响动。任辛闪电般掷出匕首,木门洞开处站着鹫儿——少年端着宵夜,匕首正钉在他脚前半寸。
师父...他苍白着脸跪下,弟子愚钝。
任辛静静看着他:听见多少?
足够。鹫儿抬头,眼中燃着幽火,足够知道该找谁报仇。
凌尘忽然将药瓶重重搁在桌上:报仇?就凭你如今连碗药都端不稳的样子?她罕见地动了怒,你师父拼死带回来的不是仇恨,是让你活下去的机会!
烛火爆了个灯花。三人影子在墙上僵持着,直到任辛轻笑出声:倒是头回见小郎中发脾气。
她起身拔出匕首,将宵夜推到鹫儿面前:吃完。明日卯时,我要见你剑上有血光。
次日拂晓,后院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凌尘推开窗,见任辛正与鹫儿过招。这次她用的是真剑,剑锋每次掠过都带起疾风。
心要狠!任辛格开少年劈砍,对敌时仁慈就是自尽!
鹫儿眼中血丝密布,剑招愈发狠戾。突然任辛卖个破绽,少年急刺时被她反手扣住脉门,剑刃直逼咽喉——
不要!凌尘失声惊呼。
剑尖在触及皮肤前倏停。任辛看着鹫儿惊惶的眼睛,缓缓道:记住这种感觉。下次...就不会停了。
她撤剑转身,露出后心空门。鹫儿瞳孔骤缩,剑尖剧烈颤抖。
动手啊!任辛冷喝,等我回头杀你?
少年嘶吼着刺出长剑——却在最后一刻偏开三寸,剑锋擦过任辛腋下,削落一缕发丝。
任辛突然大笑:总算...还没变成真正的狼崽子。
凌尘这才发现自己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看着雪地里相对而立的师徒,忽然明白任辛在用性命做赌注——赌鹫儿心底还存着善念。
“真是一对疯子!”凌尘转身回屋做药,眼不见,心不烦!毕竟他知道他们这样才是对的,绝对不是心有不忍又无能为力的逃避。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鹫儿带来了年礼。他剑法已大有进益,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
任辛拆开红纸包着的桂花糕,忽然道:可知为何总逼你练剑?
鹫儿垂首:弟子明白。
你不明白。任辛拈起块糕点,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曾恨透了我师父。她望向窗外纷飞的雪,直到他为我挡下三十六支毒箭...临死前还说练得不够
糕点在她指间碎裂:这世道,好人活不长,恶人...也未必能善终。唯有强者,才有资格选择怎么活。
她突然咳嗽起来,袖口染上暗红。凌尘急忙递药,却被推开。
今日教你最后一课。任辛拭去嘴角血渍,目光灼灼如炬,若有一日我成为你的阻碍...便用我教的剑法杀了我。
鹫儿猛地跪倒在地:弟子不敢!
不敢?任辛冷笑,那现在就走,永远别再叫我师父。
少年跪在雪中纹丝不动,任辛却突然抽剑劈下——剑锋在触及他头顶时转向,削落自己一绺长发。
结发授艺,恩断义绝。她将断发掷于雪地,
凌尘冲过去拉住她:你疯了!
我没疯。任辛反手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骇人,我在教他...怎么活下去。
鹫儿忽然重重叩首三次,拾起那绺断发贴身收好,转身消失在风雪中。任辛直到少年身影彻底不见才踉跄倒下,呕出的血染红了雪地。
凌尘守了整夜。任辛高烧不退,梦中反复呓语:快走...鹫儿...
天将明时,她忽然清醒:更衣...我要进宫。
你不要命了?凌尘按住她,伤及肺腑还敢冒雪出行?
任辛眼底燃着幽火:皇后急召...必是江南案发了。她突然攥住凌尘衣襟,若我三日内未归...带鹫儿去城隍庙东墙第三砖...
话未说完又昏死过去。凌尘替她掖被角时,摸到她枕下藏着的匕首——正是那柄镶翠短刀,刀柄上系着鹫儿送的茱萸木符。
这匕首当年送给了鹫儿,可是后来鹫儿身体抽条,已经比他们都高了,况且鹫儿身为男子,力量有余而柔韧不足,本就不适合近身攻击。这柄短刀于任辛有着非凡的意义,于是任辛便用一把长剑换了回来。比起实际使用,更像是能带给她某种安全感。
窗外风雪更狂,吹得医馆招牌摇摇欲坠。凌尘将最后一份保命丹缝进任辛衣襟,忽然听见极轻的叩门声。
门开一线,塞进个雪团包的物件。展开是块温热的山芋,底下压着张字条: 师父安好?弟子守在巷口。
字迹被雪水洇开,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凌尘抬眼望去,见风雪迷离处,隐约有个执拗的身影挺立在墙角。
她忽然想起大相国寺的签文。 莫愁前路多风雨,自有明月照君还。
这风雪夜,原不是独她一人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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