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自西北戈壁呼啸而来,卷起官道上的枯黄草屑与粗粝沙尘,扑打在行人的衣袍上,簌簌作响。离开安阳城的温暖与熟悉已有数日,凌尘跟随着前方那道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的魁梧背影,一路向西,踏入了愈发荒凉的地界。
官道两旁,原本郁郁葱葱的林木逐渐被耐寒的耐旱的灌木与裸露的岩壁所取代。天空显得更高远,呈现出一种冷冽的湛蓝色,云层流动的速度仿佛也更快了些。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尚需忍受秋阳的余威,入夜后却不得不裹紧衣袍,围拢篝火,以抵御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任辛一路寡言少语,甚至比在医馆时更为沉默。他的警惕性却提到了极致,那双经过巧妙易容、显得平凡甚至有些粗犷的眼睛,时刻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道路、两侧山势、以及偶尔同行的零散商旅。他会在休息时,看似无意地用手指在沙地上勾勒出方才经过的隘口地形,会在夜宿破庙时,凝神细听窗外风声鹤唳,分辨其中是否夹杂着不同寻常的动静。
凌尘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努力适应着这完全不同于安稳行医的旅途,风餐露宿,饮食简单。他并未放下修炼,每日黎明前或夜深人静时,便会寻一僻静处,练习“踏雪无痕”的提纵之术,感受着气贯双足,在陌生环境中如何更有效地借力发力。他的指间也时常扣着几枚未淬毒的普通银针,以飘落的枯叶或石壁上的苔点为靶,保持着手感的精准与敏锐。他知道,前路莫测,任何一点实力的提升,都可能多一分生机。
这日傍晚,两人并未赶到预定的驿镇,只得在一处背风的石崖下寻了个凹陷处宿营。篝火再次燃起,驱散着四周渐浓的寒意和黑暗。任辛将一块干粮递给凌尘,自己则拿起水囊灌了一口,目光投向跳跃的火苗,终于打破了连日来的沉寂,他的声音经过刻意改变,显得低沉而沙哑,与他那张易容后饱经风霜的武夫面孔极为相称:
“再有两日行程,便是褚国边关。过了关,便是真正的异国他乡。”他顿了顿,添了根柴火,火苗噼啪一声,爆出一串火星,“我们的目的地,是褚国国都,永京。”
凌尘啃干粮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神色凝重地看向任辛。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开始。
“褚国当今太后,姓李,出身并非显赫,却能以妃嫔之身,于先帝崩后迅速掌控朝局,其手段、心性,绝非寻常。”任辛的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她掌权多年,党羽遍布朝野,根基深厚,性情更是莫测。深宫高墙,守卫森严,常人难以近身。”
凌尘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听着,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然而,再强大的人,也必有软肋。”任辛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她的软肋,便是她的亲弟弟,那位虽已被削去国舅爵位、但在永京城内依旧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前国舅爷,李琮。”
“李琮……”凌尘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将其牢记于心,“此人性情如何?”
“嚣张跋扈,荒淫无度。”任辛吐出八个字,语气中的冷蔑毫不掩饰,“全然仗着其姐太后的权势,在永京城内可谓无法无天,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恶名昭着。永京百姓乃至不少官员,对其皆是敢怒不敢言。”
他话锋再转:“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作恶多端之人,却有个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汤药不断。据闻曾有一位云游名医为其断诊,言其根基孱弱,五脏有亏,寿数难永,恐难过四十之坎。”
“四十?”凌尘蹙眉,医者的本能让他开始思考这可能的病因。
“如今他年岁几何?”凌尘追问。
“已三十有五。”任辛添了根柴火,火光照亮他毫无表情的易容面庞,“正因如此,那位太后对其弟更是忧心忡忡,几乎到了有求必应、溺爱纵容的地步。据说他们姐弟二人年少时家境清贫,曾相依为命,彼此扶持着熬过艰难岁月,感情极其深厚,非比寻常。太后执掌大权后,为其弟延请天下名医,不知耗费了多少金银珍奇,各种珍稀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国舅府,却始终收效甚微,未能根治其痼疾。”
他看向凌尘,眼神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就在数月前,太后忧心其弟身体状况愈发不佳,再度下旨,以更高的赏格,广邀天下杏林圣手,不论出身来历,皆可前往永京,为其弟调理诊治。榜文明言,若能令国舅病情有所起色,必有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之重赏;若能根治或大幅改善,更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凌尘立刻彻底明白了任辛的全盘计划,心脏猛地一缩,既是紧张,也有一种踏入险局的兴奋:“前辈的意思是,让我们借此机会,以医者身份,接近李琮,从而……”
“不错。”任辛重重颔首,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有些话心照不宣即可,“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自然、也是最有可能接近褚国权力核心的途径。你,凌尘,将以一位渴望借此机遇扬名立万、博取富贵的年轻游医身份,前去揭那皇榜。而我——”他指了指自己经过改扮后肌肉虬结的身形和腰间那柄看似普通的佩刀,“便是你的随行护卫,一个沉默寡言、只知忠心护主的莽夫家仆。我会时刻在你左右,见机行事。”
凌尘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消化着这个庞大而危险的计划。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也无疑是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上跳舞。不仅要面对一个喜怒无常、身体孱弱却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权贵,更要在这龙潭虎穴中完美隐藏杀机,完成那最终的目标。太后的厚赏背后,必然也隐藏着对医者身份的极致审查、对失败者的残酷惩罚,乃至可能存在的、来自其他竞争者的明枪暗箭。
“我明白了。”凌尘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声音也沉稳下来,“我会尽力扮演好一个恃才傲物、渴望借此机会平步青云的年轻医者。我的医术,便是唯一的敲门砖,也是最好的掩护。”
“记住,”任辛沉声叮嘱,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的任务就是诊治,心无旁骛,展现你的医术价值。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皆与你无关。你是医者,也仅仅是医者。其他的,一切有我。”
又经过两日跋涉,穿越了盘查严格、气氛肃杀的褚国边关,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化。荒凉褪去,人烟开始稠密,村镇分布变得频繁。脚下的官道也更为宽阔平整,车马行人明显增多,其中不乏穿着异域服饰、操着不同口音的商队。
终于,在一日午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巍峨雄壮的轮廓。灰黑色的城墙高耸入云,仿佛一头巨兽匍匐在辽阔的平原之上。墙头旌旗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一国都城的磅礴气势与喧嚣活力。
褚国国都,永京。
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守城的兵士盔明甲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入城之人。与安阳城的质朴平和相比,永京更多了几分帝都特有的奢靡、繁华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严肃杀之气。
凌尘与扮作保镖的任辛混在等待入城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凌尘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文士长衫,身后背着一个略显沉重的药箱,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风尘仆仆与对京城繁华的好奇张望,完美契合了一个远道而来、试图寻找机遇的游方郎中形象。而任辛则更进一步收敛了所有气息,微微佝偻着背,使得魁梧的身形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他面色冷硬木讷,沉默地跟在凌尘身后半步的距离,一双眼睛低垂着,却总能恰到好处地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可能挤撞到凌尘的人流,将那个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哑巴护卫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顺利入城后,扑面而来的声浪与气息更是复杂。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各种食物的香气、药材的苦味、香料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华贵的马车与挑着担子的小贩并行,衣着光鲜的贵族与步履匆匆的平民摩肩接踵。
两人并未急于寻找宿处,而是看似随意地在城内人流最密集的主干道上行走。果然,不出任辛所料,在城内最为显眼的一处广场公告栏前,他们看到了那张由宫廷内侍署发布、盖着太后鲜红玺印的皇榜。
皇榜以明黄锦缎制成,篇幅巨大,在灰暗的城墙背景下极为醒目。四周还有一队手按刀柄、神情冷峻的皇宫侍卫看守,彰显着此事的不同寻常。榜文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墨色深沉,内容与任辛所说无异,皆是重金延请天下名医为国舅李琮诊治的诏令,言辞恳切,赏格惊人。
榜文下方,围拢着黑压压一大片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又贴榜了!太后这是第几回为她那宝贝弟弟寻医了?” “赏格是真诱人啊,黄金千两!够几辈子吃喝了!” “诱人?也得有命拿才行!前头那几个揭榜的名医,现在人呢?听说有一个没治好,直接被轰出京城,差点被打断腿!” “可不是?国舅爷那身子骨是娘胎里带的毛病,神仙难救!这富贵,烫手啊!” “看看热闹就行了,谁敢去揭?”
人群窃窃私语,多是看热闹与畏惧的心态,榜文贴出显然已有段时日,却无人敢上前揭榜。谁都深知这其中机遇与风险并存,非有真才实学与莫大勇气(或是无知无畏)者,不敢轻易尝试。
凌尘与任辛隐在人群边缘,交换了一个短暂而迅速的眼神。
就是此刻。
凌尘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露出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对富贵险中求的渴望与赌徒般的兴奋。他排开身前的人群,在周围无数道惊讶、好奇、怜悯、乃至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步伐沉稳地走到皇榜之前。
看守的侍卫目光如电,瞬间集中到这个看似文弱、却胆大包天的年轻医者身上,带着审视与怀疑的意味。
凌尘感受到那沉重的压力,但他稳住心神,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倨傲郎中的姿态,微微昂首,朗声清晰地说道:
“在下凌尘,愿揭皇榜,为国舅爷一试!”
清朗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在众人一片低低的惊呼、抽气与窃窃私语声中,他伸出手,稳稳地抓住了那冰凉的锦缎,用力一扯——
沉重的皇榜被他揭下,握在手中。
这一刻,所有目光,无论是百姓、商贩,还是那些冷峻的侍卫,都聚焦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医者和他身后那个貌不惊人、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压力的魁梧护卫身上。
任务,齿轮开始转动。他们已然踏入了风暴的最中心,揭开了这场险象环生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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