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流裹挟着一切向前奔涌,从不为任何人停留。自那次不欢而散后,鹫儿来医馆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便来了,也多是沉默地帮忙处理一些杂事,或是向凌尘请教一些医术或文书上的难题,与任辛之间,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墙,彼此视而不见,空气中总弥漫着一种僵硬的尴尬。
然而,凌尘能清晰地感觉到,鹫儿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和变化。他眉宇间属于少年的稚气与冲动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甚至是略带冷硬的成熟。他偶尔提及的任务一次比一次复杂,涉及的地域一次比一次遥远,但他叙述时的语气却一次比一次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那些曾经的伤痕与惊险,似乎都化为了他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沧桑与戒备。
他不再需要任辛的严厉点评,因为他自己已学会了在每一次行动后进行冷酷的复盘;他也很少再需要凌尘絮絮叨叨地叮嘱安全,因为他出行时的准备一次比一次周全。凌尘知道,他正在一点点地编织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小心翼翼地培植着可信的人手,如同幼狮默默磨砺爪牙,扩张着自己的领地。这一切,都让凌尘既感欣慰,又深觉心疼。
这一日,鹫儿又一次任务归来。他踏入医馆时,已是华灯初上。身上依旧带着仆仆风尘,但这次却罕见地没有添上新伤,神色间虽疲惫,却并无之前的亢奋或郁结,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他像往常一样,先向凌尘简单报了平安,语气平淡地简述了任务已顺利完成。凌尘仔细打量他,见他确实无恙,心下稍安,便照例想去给他倒杯热茶。
就在这时,鹫儿却忽然有些别扭地侧过身,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正正、细绳捆好的小包裹,动作略显僵硬地递到凌尘面前。
“喏,”他的目光游移着,并不看凌尘,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随意,“路上……顺便买的。”
凌尘微微一怔,讶然地接过那个包裹。入手微温,还带着刚出炉不久的热气。他解开细绳,打开油纸,一股甜腻诱人的香气瞬间飘散出来——竟是都城最有名的那家“桂香斋”的千层蜜糕。这家糕点价格不菲,且每日限量供应,排队购买往往需耗费一两个时辰,绝非真正的“顺便”所能买到。
凌尘看着那块做得极其精致、糖浆晶莹的糕点,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目光躲闪、耳根却微微泛红的少年,刹那间,心中所有的讶异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暖流。这孩子,是在用他笨拙的方式,为上次的争吵和解,也是在表达着那份不曾说出口的、别扭的牵挂。
凌尘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中漾开了真切的笑意,温声道:“桂香斋的糕饼可是难得,排队要许久吧?多谢你了,鹫儿。”
见到凌尘欣然接受并道破玄机,鹫儿的耳根更红了些,他含糊地“嗯”了一声,迅速转身去拿抹布假装擦拭柜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嘴里还嘟囔着:“也……也没等多久。”
凌尘没有戳穿他,只是笑着将糕点重新包好,心中一片柔软。他以为,日子或许就能这样继续下去,表面的僵持下,那份羁绊仍在悄然流动,终有一日冰消雪融。
然而,命运的巨轮从不因个人的微小祈愿而改变方向。就在这块甜糕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之时,一个惊天噩耗,如同九天霹雳,骤然撕裂了这勉强维持的平静。
长公主病逝了。
消息传来得极其突然,如同隆冬时节最酷烈的一场暴风雪,瞬间冻结了整个安阳城。虽说长公主久病卧床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谁也没料到会走得如此之急。坊间传闻纷纷,有说是久病缠身油尽灯枯,有说是郁结于心骤然崩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凌尘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时,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担忧地看向鹫儿平日会出现的那个方向。
鹫儿的反应,比凌尘预想的还要剧烈,却又异常沉默。他没有哭喊,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将自己关在长公主府分配给他的那间偏院里,整整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凌尘前去探望,也被神色哀戚的老仆拦在门外,只低声告知:“小主子……谁也不想见。”
凌尘能想象门内那个少年正在承受何等的痛苦与崩塌。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名义上的母亲,更是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一丝显性的、血浓于水的联系。那个给予他生命、又带给他无数复杂情感与巨大命运转折的女人,那个他刚刚得知真相、还未来得及好好相处、甚至心中还存有怨怼的女人,就这样猝然离世了。所有的爱恨纠葛,瞬间都失去了附着的实体,化作了一场空。
翌日,任辛来了。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色常服,神情是一贯的冷肃,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沉郁与晦暗。他并非为吊唁长公主而来,更多的是担心鹫儿。
他径直来到鹫儿的院外,无需通传,便推门而入。
院内,鹫儿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背影单薄而僵硬,仿佛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雕。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鹫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肿不堪,里面空荡荡的,盛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怨恨。那怨恨并非针对逝者,而是针对所有与这场悲剧相关的、活着的人和事。
他看着任辛,看着这个曾严厉教导他、又“抛弃”了他、更与他母亲之死有着千丝万缕复杂关联的女人,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走。”
任辛的脚步顿在原地。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鹫儿重复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请你离开。”
任辛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痛楚,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鹫儿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近乎沉重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院子,离开了那座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府邸。
凌尘一直等在府外不远处的马车旁,见任辛独自一人出来,且面色比进去时更加晦暗,便知结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良久,凌尘才轻声开口,试图宽慰:“那孩子……此刻正在最伤心的时候,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等他慢慢想通了,总会明白你的苦心。”
任辛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目光没有焦点。半晌,他才用一种极其平淡,却透着无尽疲惫的声音缓缓说道:“明白与否,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只要他日后能平安顺遂,好好活着……他便是一直这样恨着我,误会着我,也无所谓。”
凌尘闻言,心中蓦地一酸,看着任辛冷硬侧脸上那不易察觉的落寞,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师徒二人啊,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固执,一样地将真心藏在最冷硬的外壳之下,宁愿自己背负所有误解与伤痛,也不愿让对方看到半分柔软。
这心结,何时才能得解?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载着满腹的忧思与无奈,驶向未知的前路。长公主的薨逝,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安阳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巨大的暗流开始疯狂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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