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和如眉等人心头一凛,不敢有半分迟疑,躬身领命,带着一众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花厅里,转瞬只剩下他们三人。
林黛玉看着父亲陡然变得冷肃的脸,心中愈发慌乱。
她不想走。
她下意识地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
林如海脸色柔和了一瞬,却不为所动。
林黛玉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陈玄。
陈玄看着她那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心里轻轻一叹。
也好。
让她听个明白,总好过让她在外面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他对着林如海,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林如海眼中的寒意微敛,终究还是没再赶女儿离开。
花厅的门,被忠叔从外面轻轻合上。
暖融融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如铁。
“陈先生的意思是……”
林如海的声音,又恢复了昨日在书房里的那种沙哑与沉重。
他那双熬了一夜而布满血丝的眼,此刻像两簇幽幽的鬼火,死死地盯着陈玄。
陈玄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面前的一只空茶盏,倒扣在桌面上。
“人之生,如气之聚。”
他的声音清越,在这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初生之时,便是一团先天元气。而后,呼吸吐纳,食饮五谷,皆是从天地间汲取后天元气,以补自身之消耗,维持生机之旺盛。”
他说话不疾不徐,像是在讲学,又像是在说书。
林如海与林黛玉父女二人,都屏息静气地听着。
陈玄的手指,在那倒扣的青瓷茶盏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这元气入体,便被肉身所困。这具皮囊,便如这茶盏,又如一张极薄的膜,将元气牢牢包裹,使其不散。”
“可若是有一天……”
他的食指,在茶盏的底部,轻轻一点。
“这张膜上,凭空多出了一个看不见的窟窿。”
“那会如何?”
这一问,问得林黛玉心头猛地一跳。
她仿佛看见一个装满了水的气囊,被人用针扎了一下,里面的水,正丝丝缕缕地,无可挽回地向外流逝。
林如海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久病缠身,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
那种生机一点一滴流逝,无论用多少名贵药材都补不回来的无力感,与陈玄口中这个“破了窟窿的气囊”,何其相似。
“先生的意思是……”
他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了几分。
“老夫的这具皮囊,破了个窟窿?”
陈玄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啊……”
林黛玉一声低低的惊呼,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父亲的病,竟是如此!
那该有多疼,多绝望?
林如海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可他毕竟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林如海。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反而透出一种冰冷的清明。
“这窟窿,从何而来?”
他问。
与其陷在恐惧里,不如弄清楚缘由。
“产生窟窿的原因,有很多。”
陈玄的声音依旧平淡。
“譬如,误服了虎狼之药,药性过烈,损伤了脏腑根基。”
“又譬如,忧思劳累过度,心脾两虚,气血衰败,身体的机能自然下降。”
“再或者,体内生了恶疾,病灶本身,就在不断侵蚀生机。”
他每说一种可能,林如海的眼神便沉一分。
这些,太医们都说过,却又都无法解释为何他的病会来得如此凶险,败得如此之快。
“那老夫……”
“是哪一种?”
陈玄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都不是。”
林如海外强中干的身子,猛地一颤。
只听陈玄的声音,清晰地,冷酷地,落入他的耳中。
“是人为。”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钢刀,狠狠扎进了林如海与林黛玉父女的心口。
人为!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缓缓转向了面前那张八仙桌。
一道道,一碟碟,皆是这烟花地最讲究的吃食。
可此刻看在眼里,那氤氲的热气,仿佛都化作了噬人的毒雾,每一道菜,都像是一张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他猛地转回头,看向陈玄。
那眼神,已经不再是探究,而是带着一丝恳求证实。
陈玄对着他,再一次,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如此。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林如海的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他只觉得手脚冰凉,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这位掌勺的师傅,当是一位大师。”
陈玄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他对食材的寒热温凉,君臣佐使,了如指掌。寻常毒物,银针可试,入口即知。可最高明的手段,恰恰是用最寻常之物。”
“譬如这虾仁,性温。配上那性寒的豆苗,一温一寒,看似寻常搭配,可若是在烹制时,再佐以一味极不起眼的,能活血化瘀的香料……”
“几种药性在体内冲撞,便如同一把无形的刀,日复一日,在你那层元气薄膜上,慢慢地,割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这道口子,不会让你立刻死去,只会让你体内的生机,缓缓地,无可逆转地流失。”
“釜底抽薪。”
“这才是杀人于无形的,最高明的手段。”
陈玄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鼓,狠狠地敲在林如海的心上。
他想起来了。
府里的厨子,正是在一年多以前换的。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自己的身体,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何等恶毒的心思!
何等阴狠的手段!
林如海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桌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一股混杂着暴怒与悲凉的血气,直冲头顶。
他竟然在有心人的精心算计之下,甘之如饴地,将穿肠的毒药,一口口吃了整整一年!
可就在这时。
那股滔天的怒火,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端起茶盅缓缓喝了一口
不对。
林如海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属于上位者的冷静与审慎。
他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不通。”
陈玄眉梢微挑,看着他。
只见林如海的视线,如同两把尖刀,直直地刺向陈玄。
“如眉几乎日日与老夫同桌用膳。”
“桌上的菜,我吃什么,她便吃什么。”
“为何……”
他一字一顿地问。
“她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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