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映在案头那张尚未干透的墨笺上。谢昭宁指尖轻压纸角，目光停驻于“查蛇胆草流向”六字，笔锋犹带余温。
青霜已遣市井线人暗访城西七家药铺，一夜之间摸出三名购药者姓名：一为游方郎中，二乃旧医馆残存学徒，第三人却是三年前便销声匿迹的宫中退役太医——陈守元。
“此人曾掌御药房偏方簿录。”沈墨白立于案前，青衫未换，眉间风尘未洗，“昨夜我寻至其故宅，邻人言他暴病而亡，棺木连夜抬出，葬地不明。”
谢昭宁垂眸，指腹缓缓划过名单末尾名字。她未语，只将左手搭上琴匣边缘，触到那卷藏于夹层中的《心音谱》。薄绢微凉，如初春溪水掠过指缝。
片刻后，她抬眼：“您可还探得其他？”
沈墨白从袖中取出一页泛黄抄本残页，铺展于案。“我访得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药童，曾在天启年间于城西‘怀安别院’外采药。据他回忆，那府邸原属礼部侍郎周怀安所有。此人因私修前朝宗庙遭贬，未及离京，阖家暴毙，宅院自此荒废。”
谢昭宁呼吸微滞。
“双凤衔珠纹……断裂的青铜鹤……”她低声念出两处记忆中的细节，“门楣雕花是南诏遗风，庭院布局依北斗方位而设——这些，都不是尚书府应有的规制。”
沈墨白点头。“老药童言，周府地底有密道通往旧河道，每逢雨季，墙根湿气凝露，生一种罕见绿草，正是蛇胆草。”
烛火轻轻一跳。
谢昭宁起身，走到墙边京坊图前，指尖顺着西坊脉络滑行，最终停在一处空白区域。那里本应标注宅名，却被墨笔粗暴涂去，只余一道深痕。
“我不是被带回尚书府的。”她声音很轻，却如弦拨清音，“我是从那座府邸被人转移出去的。”
沈墨白望着她背影，未即回应。良久，才低声道：“野史有载，周怀安实为前朝皇族远支，隐姓埋名入仕大周。他虽无爵无权，却掌一段玉牒副本，传闻能证血脉正统。”
谢昭宁转身，眸光如淬水寒星。“所以他们封锁那座府邸，不是为了藏物，是为了封口。只要没人认出那是我幼时居所，真相就永远埋在瓦砾之下。”
她说完，缓步回案前，焚了一炷素心香。香气袅袅升起，她闭目静坐，十指轻抚琴弦，奏起《心音谱》中一段追溯之律。
音波流转，识海渐沉。
画面浮现——
风雨交加夜，一名素衣女子抱着幼童跪于宗庙前，身后男子披蓑戴笠，面容模糊。女子声音颤抖：“怀安兄，此女血脉纯正，唯你能护她一时……先帝遗诏尚在，若有一日……”
话音未尽，远处火光冲天，喊杀声破雨而来。
女子猛然抬头，将幼童塞入屏风夹层，指尖沾血，在她额心画下一符，低语：“记住这个名字……谢氏昭宁，不可忘根。”
琴音戛然而止。
谢昭宁睁眼，额角沁汗，指尖微微发颤。她低头看手，仿佛还能触到那抹温热的血痕。
“周怀安……”她喃喃，“他是第一个护我的人。”
沈墨白神色凝重。“若此说属实，则你身世牵连极深。宗人府档案必有删改，工部修缮记录亦恐遭遮蔽。贸然追查，极易触动幕后之人。”
谢昭宁站起身，走到烛台旁，将残页名单投入火中。火焰腾起，映亮她眼底决意。
“我们不能再主动去找答案。”她说，“要让答案自己浮上来。”
她提笔重拟计划，墨迹沉稳：
其一，劳您联络翰林遗老，秘密调阅天启三年前后皇族旁支除名卷册，重点查找“女嗣托孤”相关记录；
其二，借林婉清参加礼部家宴之机，迂回探问工部郎中近年城西荒坊修缮备案情况，尤需确认是否有“私建复修”之举；
其三，命青霜继续追踪尚书府幸存仆役，尤以曾服侍内院的老嬷子为目标，寻其口述旧事，凡提及“周姓大人”“旧宅转移”者，立即记档。
写罢，她将纸笺折好，递予沈墨白。
“他们以为我退了，其实我只是换了脚步。”她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力量，“从前是我在找线索，现在，我要让线索来找我。”
沈墨白接过纸笺，夹入《昭明文选》。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女子不再只是那个江南琴院里抚琴读书的孤女。她像一把沉眠多年的古琴，一旦拨响，便能震动人心深处最隐秘的回音。
“你要布网？”他问。
“是。”她点头，“一张看不见的网。他们越是封锁，越会露出破绽。”
沈墨白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侧门轻启又合，身影没入外院晨雾。
密室内，只剩三人。
青霜站在外室案前，整理线人汇报的纸条，指尖不停翻动。她将三份购药记录并排摆开，忽然停住。
“姑娘。”她轻声唤道，“那位退役太医陈守元……三年前确有葬礼，但棺材出殡时极轻，抬棺人私下议论，说‘里面怕是没有尸身’。”
谢昭宁闻言未动，只将手指轻轻搭上琴弦。
玄影立于门侧，黑袍覆体，面罩遮颜。他手中双刀横置膝上，刀柄朝内，护主如常。察觉谢昭宁目光扫来，他微微颔首，示意戒备无懈。
谢昭宁重新坐下，执笔蘸墨，在空白纸上写下新指令：
“查陈守元最后经手之药方，凡涉及解毒、续命、镇魂类者，逐一追索来源与去向。”
笔尖悬于纸面，墨滴凝聚，将落未落。
窗外，檐下银铃随风轻晃，一声，两声。
一只蝴蝶自窗缝钻入，翅膀沾着晨露，扑向琴匣角落那枚青铜蝶形信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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