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阁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奇妙的质变。
八重神子脸上那副万年不变，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慵懒笑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裂痕很细微，就像上好瓷器上的一丝冲线，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但它确实存在。
她卷着发梢的手指停住了，那双总是流转着狡黠光彩的紫眸，也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探究的幽光。
旁边的九条裟罗不是傻子。
她或许不明白『天外』和『访客』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位稻妻至高无上的存在之间，那股流动的气场变了。
不再是宫司大人单方面的调侃与将军大人略显笨拙的回应。
而是一种……对等的，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对峙。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九条裟罗的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她握着刀柄的手渗出了细汗，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名武者对未知危险的本能警觉。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误入了神明棋局的蚂蚁，多停留一秒，都是对这场博弈的亵渎。
『宫司大人，将军大人。』
九条裟罗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天守阁周边的守备似乎因方才的异动有所松懈，属下认为有必要亲自前去整顿，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既体现了她的忠诚与职责，又给了自己一个抽身的台阶。
八重神子没有看她，目光依旧锁定在雷电影的脸上，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轻轻的『嗯』声，算是准许。
雷电影也点了点头。
得到许可的九条裟罗如蒙大赦，以最快的速度，用一种近乎于逃离的姿态退出了大殿。当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眼神中充满了凝重。
她立刻对身边的亲信下令。
『传我命令，天守阁内外，警戒等级提升至最高。从现在起，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主殿半步，违令者，斩！』
『是！』
亲信领命而去，九条裟罗却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她知道，有什么足以动摇稻妻根基的大事，正在那扇门后发生。
而她能做的，只有以最决绝的姿态，守好这扇门。
……
殿内。
随着九条裟罗的离开，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也消散了。
只剩下两位神明眷属之间，那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复杂而纯粹的对视。
『影。』
八重神子开口了，她没有用任何亲昵的称呼，而是直呼其名，这代表着她此刻的态度是绝对严肃的。
『你最好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词。以及，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不要有任何遗漏，也不要有任何……你自以为是的保护。』
雷电影看着她。
看着这只总是表现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狐狸，此刻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混杂着探究、凝重与一丝被压抑着的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坏。
这是一种平等的，能够并肩而立的感觉。
『在我自己的意识空间里。』
雷电影的回答很直接，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将那段离奇的经历用最客观的口吻复述出来。
『在我与人偶的意志进行最后统合的时候，那扇作为诅咒源头的黑门碎裂了。门后并非我预想中的魔神残渣，而是一枚黑色的，外形奇特的晶体。』
八重神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她微微眯起的眼睛，表明她正在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
『我能感觉到，那枚晶体是一个『信标』，它承载着一股来自遥远彼岸的意志。那股意志向我展示了一段……『历史』。』
『历史？』八重神z子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可以这么说。』雷电影点头，『那是一个已经走向终结的文明留下的警示。一个在追求极致的『秩序』与『理性』之后，最终自我消亡的文明。』
她描述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那些被灰色雾气同化的世界，那些被剥离了个体情感，融入统一意识的灵魂，以及那个庞大的集合体，最终在永恒的静止中迎来寂灭的结局。
八重神子听得心头微沉。
静止，永恒，磨损……这些词，对于她们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个文明，将它们的失败归结于什么？』她追问道。
『它们不认为自己失败了。』雷电影摇了摇头，『那股意志认为，它们的方向是正确的，只是过程中出现了误差。它试图……修正我。』
『修正你？』
『是的。』雷电影的语气很平淡，『它认为情感是冗余，变化是错误，个体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逻辑谬误。它想将我『格式化』，让我成为它们秩序的一部分。』
八t重神子的心猛地揪紧了。
格式化。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是一种怎样凶险的场景。那是从根源上，对一个独立意志的抹杀。
她看着影平静的脸，忍不住开口：『你……』
『我拒绝了。』雷电影打断了她的话，『我告诉它，它的永恒是静止的死亡。而我的永恒，是守护我所珍视的一切，与他们一同见证每一个变化的瞬间。』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在了八重神子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清澈。
八重神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别开视线，但又强迫自己与她对视。
『咳……说重点。』她用一声轻咳掩饰了自己的失态，『那枚晶体呢？你把它毁掉了吗？』
『没有。』雷电影回答，『我将它封印在了『一心净土』的最深处。』
『为什么不毁掉它？留着这么危险的东西……』
『因为它是一个『答案』。』雷电影说，『一个错误的答案。留着它，可以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走上同样的路。而且……我有一种感觉，它并非孤例。毁掉一个信标，或许会让彼岸的存在，投来更多的信标。』
八重神子沉默了。
她不得不承认，影的考虑是周全的。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深远。
这个几百年来只会闷头打铁和冥想的武人，在真正找回了『心』之后，所展现出的智慧，让她都感到了一丝惊讶。
『所以，『天外访客』这个词，是那股意志告诉你的？』
『不。』雷电影摇头，『它没有用任何语言。这些词，是我在解析了它的本质之后，自己总结出来的。它不属于提瓦特，它的规则，凌驾于我们所知的元素力与地脉之上。它来自星空之外。所以，我称之为，天外访客。』
八重神子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天守阁下那片被自己守护了五百年的土地。
良久，她才用一种悠远而复杂的语气开口。
『影，你所看到的，或许并非偶然。』
雷电影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八重神子苦笑了一下，『甚至可以说，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且，是模糊不清的一角。』
她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着那些尘封了太久的记忆与秘闻。
『在鸣神大社，有一座禁忌书库。那里存放着稻妻最古老，最核心的典籍。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在『真』建立幕府之前，就已存在的。』
『连你，都无法完全解读吗？』雷电影有些意外。在她心中，这只狐狸几乎是无所不知的。
『是的。』八重神子坦然承认，『那些典籍上附有强大的禁制，似乎与雷之神明的权能直接绑定。我作为眷属，只能解读其中无关紧要的部分。而那些只言片语中，就曾数次提到过一个词——『虚假之天』。』
『虚假之天？』
『嗯。典籍记载，我们所仰望的这片星空，或许并非真实。它是一道帷幕，一个屏障。用以……隔绝某些来自『外界』的窥探。』
八重神子转过头，紫色的眼眸中映着雷电影的身影。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某种上古神话的隐喻。直到……五百年前，坎瑞亚的那场灾厄。』
提到坎瑞亚，雷电影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那是姐姐『真』陨落的地方。
『我曾无数次地复盘过那场战争。』八重神子的声音变得低沉，『一切都太蹊跷了。真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涉险的神。她前往坎瑞亚，一定有比响应天理号召更重要的理由。』
『她是为了……调查什么？』
『或许。』八重神子说，『我后来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些她留下的，加密的研究笔记。大部分我都无法破解，但其中有一段，我勉强解读了出来。』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星之外的『杂音』越来越多了。它们在寻找『薄弱点』。必须……阻止它们。』
雷电影的心，沉了下去。
星之外的杂音。
天外访客。
虚假之天。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所以……』雷电影的声音有些干涩，『姐姐的死，或许并非因为战争的余波，而是她……遭遇了……』
『一位『天外』的窥探者。』八重神子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整个大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
它颠覆了她们过去五百年来对那场灾厄的所有认知。
『如果真是这样……』雷电影喃喃自语，『那道纠缠了我五百年的魔神诅咒……』
『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魔神的怨念。』八重神子的眼神变得锐利，『它是一个坐标，一个信标，甚至是一把钥匙！那个天外的文明，通过真的陨落，在提瓦特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口，然后将这枚『种子』投了进来。』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
『这枚种子，以你的『永恒』为温床，以你的自我封闭为养料，在你的意识深处生根发芽。它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为了侵蚀你，而是为了……在你身上，建立一个稳定的『道标』，为它们的降临，指引方向！』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那诅咒如此诡异，连神樱树的力量都只能压制，无法根除。
为什么它会在影走出『一心净土』后，开始变得活跃。
因为当影开始拥抱变化，拥抱『瞬间』时，这个以『静止』为核心的道标，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它必须做出反应。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八重神子忍不住感叹。她自诩为棋手，可与这横跨星海，布局五百年的手笔相比，自己之前在稻妻做的那些，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雷电影握紧了拳头。
愤怒，悲伤，还有一丝后怕。
她差一点，就成为了引狼入室的罪人。
差一点，就让姐姐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从自己手中葬送。
『神子。』
她忽然开口，语气平静，但平静之下，是熔岩般的决意。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八重神子看着她，看到了她眼中的光。
那不再是属于『雷电将军』的威光，而是属于『雷电影』的，作为个体，作为守护者的光。
『哦？』八重神子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熟悉的弧度，『你想怎么做？』
『主动出击。』雷电影言简意赅，『被动地等待敌人出招，只会让我们陷入更深的泥潭。我们必须搞清楚，『天外』究竟是什么，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以及……姐姐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
『听起来，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八重神子打开折扇，轻轻摇动，『说不定，会比对抗天理还要麻烦。』
『我一个人，或许做不到。』雷电影看着她，『所以，我需要你的智慧。』
八重神子扇子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看着影真诚的眼神，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不带任何算计，不带任何狡黠，只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哎呀呀，真是没办法。』她用扇子掩着嘴，眉眼弯弯，『我们家影，总算是学会怎么使唤我这只可怜的小狐狸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她们的关系，在这一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不再是引导者与被引导者。
不再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
而是真正平等的，将后背交给彼此，共同面对未知危机的伙伴。
『那么，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什么？』雷电影问。
『当然是……』八重神子神秘一笑，『去我家坐坐了。』
她拉起雷电影的手。
『走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一样……连我都无法完全解读的，来自姐姐的『遗物』。』
……
半小时后。
鸣神大社，禁忌书库。
这里位于鸣神大社地底最深处，是一个不为任何外人所知的空间。
当八重神子用宫司的权能，解开一层又一层复杂的结界，推开那扇由整块鸣神木制成的沉重大门时，一股混合着古老纸张与樱花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库内没有点灯，却有柔和的光芒从穹顶洒下，那是被神樱树根须包裹的巨大晶石在发光。
雷电影环顾四周。
这里的藏书，并非都以卷轴或书籍的形态存在。有的，是刻在龟甲上的符文；有的，是悬浮在空中的，不断变化的立体文字；还有的，干脆就是一段被封印起来的，有声的记忆。
『这里，记录着稻妻最真实的历史。』八重神子走在前面，为她引路，『比任何官方史书，都要真实。』
她们穿过一排排奇异的书架，最终来到了书库的最中央。
那里，只有一个石台。
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卷被紫色雷电纹路的锁链封印着的古老卷轴。
『就是它了。』八重神子停下脚步，『真留下的，关于『虚假之天』的，最核心的研究记录。』
她看着那卷轴，眼神复杂。
『我尝试过无数种方法，都无法解开上面的禁制。它似乎……只认可雷之神明的权能。而且，是属于『影』的权能。』
雷电影走上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那道紫色的雷电锁链。
在她指尖触碰到锁链的瞬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封印，如同冰雪遇阳，悄无声f声地消融了。
卷轴，缓缓地，在她们面前展开。
然而，卷轴上露出的第一行字，却不是她们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古代文字，也不是什么深奥的符文。
那是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
是属于雷电真的笔迹。
上面写着：
『给我的妹妹，影：』
『当你看到这段话时，说明你已经走上了与我不同的道路。很好。』
『但请记住，永远……』
『……不要凝视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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