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守阁正殿的回廊寂静悠长，木质地板在足袋下发出近乎无声的轻响。影与神子并肩而行，两侧的幕府武士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她们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源自那位不请自来的至冬国『信使』。
“看来，冰之女皇的耐心，比我想象中要差一些。”神子手持御币，轻轻敲击着掌心，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听不出半分轻松。
“她派来的不是使节团，而是一个『信使』。影，这其中的差别，你应该明白。”
影目视前方，天守阁正殿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她的声音平稳如常：“单独的信使，意味着非正式的接触，所传递的信息，可以随时被否认。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
“说对了一半。”神子侧过头，绯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更重要的是，单独的信使，行动更自由，也更容易携带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东西』。比如，一份让你无法拒绝的提议，或者，一句足以点燃火药桶的威胁。”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愚人众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买卖。稻妻刚刚平定内乱，百废待兴，正是外力最容易介入的时候。他们选择这个时机派人前来，绝非祝贺那么简单。试探、示威、交易……或许三者皆有。影，待会儿的会面，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是战场。”
“我明白。”影的回答简短而有力。
她的内心毫无波澜。若是在一心净土中沉睡的她，或许会对这种凡俗的权谋感到厌烦。但如今，经历了灵魂的撕裂与重塑，见证了『博士』那疯狂的计划一角，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永恒的敌人，并不仅仅是时间。
“别那么紧张嘛。”神子似乎察觉到了影身上那一闪而过的凛冽气息，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语调，“不过是一只来自至冬的苍蝇，嗡嗡叫虽然烦人，但只要找准时机，一扇子就能拍死。我们只需要弄清楚，他想叮的是哪块肉。”
“他叮的，只会是稻妻的伤口。”影淡淡地说道。
两人走到正殿门口，脚步停下。高大的门扉之后，就是她们的“战场”。
神子收起御币，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对影眨了眨眼：“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位冰之女皇的信使，究竟带来了怎样的『问候』吧。我可是很好奇呢。”
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颔首，随即迈步跨入了门槛。
天守阁正殿之内，气氛庄严肃穆。
一名身着至冬国外交官服饰的年轻男子正静立于殿中，他有着一头亚麻色的短发，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和微笑。看到雷电将军与八重宫司一同出现，他立刻抚胸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至冬国贵族礼。
“向永恒的鸣神、稻妻的守护者，雷电将军大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在下维克多，奉至冬国女皇陛下之命，特来递交国书。”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每一个音节都清晰而标准，但影能感觉到，在那谦卑的表象之下，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傲慢。那是属于愚人众的傲慢，一种自诩为真理执掌者，视众生为棋子的优越感。
影走到御前，缓缓转身，在属于将军的宝座上坐下。她没有立刻开口，紫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下方的维克多，无形的威压开始在殿内弥漫。
一旁的神子则像是没事人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信使。
“哦？『信使』先生，你刚才说，你带来了女皇陛下的国书？”神子轻笑着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凝，“据我所知，国书的递交，通常需要一支正式的使节团，并且要提前通报幕府。阁下这样单枪匹马地前来，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维克多直起身，脸上的微笑不变：“八重宫司大人说笑了。正因为事关重大，且需要尽快传达女皇陛下的善意，陛下才特许在下以最高效的方式前来。这是为了表达我们对稻妻的尊重，以及对两国关系未来的期许。”
好一个颠倒黑白。影心中冷哼一声。将无礼说成高效，将轻蔑包装成尊重。
“既然如此，”影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回响，“呈上来吧。”
“是，将军大人。”
维克多从怀中取出一份用冰晶材质封存的华美信函，双手捧着，由一旁的幕府武士转呈到影的面前。
信函入手，一股极寒的气息便渗透出来，但这股寒意对于雷电将军而言，不值一提。
影打开信函，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
信中的言辞极尽华丽，开篇便是对稻妻成功平息内乱的祝贺，盛赞雷电将军的威光与决断。然而，在连篇累牍的恭维之后，话锋陡然一转。
『……然，此世之风雨，非一国之堤坝所能独挡。虚假之天，腐朽之理，正蚕食着我等所立足的世界。吾等皆为神明，当有勘破虚妄，修正世界之责任……』
『……故，朕在此诚挚提议，至冬与稻妻，当建立更为紧密之合作，共享智慧，共同研究此世之『真相』，以迎必然到来之变革……』
影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灵魂深处的那枚『钉子』，却在此刻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又是『世界的真相』。和那个『博士』的疯言疯语，如出一辙。
“研究世界的真相？”神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目光也落在了信函上，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用扇子掩住嘴角，轻声念道，“真是宏大的议题。只是不知道，女皇陛下想要如何『研究』呢？”
这个问题，正是影想问的。
维克多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他再次躬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宫司大人问得好。女皇陛下的意思是，为了探寻世界的本源，我们需要对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地脉与元素力，进行更深层次的学术考察。”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影，终于露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们愚人众的学者们，在相关领域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果。其中，执行官第二席，『博士』阁下，更是这方面的权威。如果能得到将军大人的许可，允许『博士』阁下的研究团队进入稻妻，对贵国的地脉进行一些无害的学术考察，我们相信，这将极大地推动我们对『真相』的认知。”
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因为『博士』这个名字而冷了几分。
神子脸上的笑意淡去，她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让『博士』的团队来稻妻？呵呵，这可真是……一份厚礼啊。只是，稻妻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回报至冬国这份『慷慨』的地方吧？”
“宫司大人过谦了。”维克多的笑容愈发自信，“我们当然不是要求无偿的帮助。作为回报，至冬国愿意向稻妻提供我们最新的技术，帮助贵国根除百年来悬而未决的祟神遗患。”
他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
祟神，那是奥罗巴斯死后留下的怨念，是稻妻大地上流淌了数百年的脓血，是幕府和鸣神大社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合作研究”，换取解决祟神问题的“技术”。这听起来，是一笔对稻妻极为有利的交易。
包裹着蜜糖的毒药，终于被递到了嘴边。
影内心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交易，而是『博士』计划的延伸。他想做什么？将整个稻妻变成他的下一个实验室？将稻妻的土地和人民，变成他实验台上的素材？
那个疯子，他竟然想借着神明的名义，将屠刀递到自己的手上。
影没有动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表露出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维克多，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信使。”她开口道。
“在下在。”
“你口中的『世界的真相』，至冬国了解多少？”
维克多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雷电将军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他略作思索，回答道：“将军大人，这正是我等需要与贵国一同探索的。真相的道路，总是充满了未知。”
“是吗？”影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么，关于祟神。此乃我稻妻旧日之伤痕，数百年来，我们以自己的方式与之共存。你又凭什么认为，稻妻需要你们的『帮助』？”
维-克多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雷电将军的威压，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位神明，而是整个稻妻的雷霆与意志。
“将军大人，我……”
就在他试图辩解的瞬间，影的精神世界里，那枚『钉子』再次发出了尖锐的鸣响！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应。一股冰冷的、充满了非人意志的能量波动，清晰地从眼前的维克多身上传来。那股能量的源头，与『博士』留在她灵魂中的东西，同根同源！
这个信使，不仅仅是传话人。
他的身上，携带着『博士』的某种造物，甚至……他本人，就是『博士』实验的一部分！
这个发现让影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博士』的傲慢，远超她的想象。他不仅笃定自己能看穿一切，甚至将一枚移动的『窃听器』和『坐标』，堂而皇之地送到了她的面前。他在挑衅，也在炫耀。
影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每一步，都让维克多感觉心头压上了一座大山。
影走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她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殿外广阔的天空。
“你的提议，很有趣。”
维克多闻言，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说辞起到了作用。
“那么，将军大人的意思是……”
“回去告诉你的女皇，也告诉那位『博士』。”影转过头，紫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万千雷光在生灭，“稻妻，对『世界的真相』很感兴趣。对于能够解决祟神的技术，也同样感兴趣。”
“但是……”她的声音陡然转冷，“稻妻有稻妻的规矩。合作可以，但地点、方式、以及参与的人员，必须由我来决定。你们的『学者』，只能在我指定的区域内活动。至于你们的技术，我需要先看到成果。”
维克多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这番话的利弊。雷电将军没有拒绝，而是提出了条件。这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之一。只要能让『博士』的团队踏上稻妻的土地，第一步就算成功了。
“您的意志，在下一定会如实转达。”维克多恭敬地回答，掩饰住了内心的激动。
“很好。”影点了点头，“神子，替我送客。”
“是，将军大人。”神子巧笑嫣然地走上前来，对着维克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信使先生，这边请。远道而来，可要尝尝我们鸣神大社的绯樱饼？”
维克多不敢怠慢，再次行礼后，跟随着神子离开了正殿。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影一人。
她重新走上御阶，却没有坐下，而是转身，俯瞰着天守阁下的城池。
片刻之后，神子独自一人返回，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影，那个人有问题。”她开门见山地说道，“他的身上，有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气息，和你在幻象中描述的『博士』的感觉很像。虽然很微弱，但我不会弄错。”
“我知道。”影的声音很平静。
“你知道？”神子有些意外。
“就在刚才，我感觉到了。”影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他身上有『博士』留下的东西，一个标记，或者别的什么。他是一枚被精心布置过的棋子，被送到我面前，来试探我的反应。”
神子的眉头紧紧蹙起：“那疯子……他这是在向你示威！你刚才的答复，会不会太冒险了？同意他们进来，无异于引狼入室。”
“狼，总要放进羊圈，才能看清它的獠牙，不是吗？”影转过身，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神子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冰冷与期待的、属于猎人的光芒。
“神子，我刚刚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哦？”神子的狐狸耳朵动了动，立刻来了兴趣。
“『博士』以为他是在布局，以为他掌握着主动权，以为我只是他实验台上的观察对象。”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想把稻妻变成他的实验室，来研究所谓的『真相』。”
“那么……”影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将计就计，为他准备一个……专属的实验室呢？”
“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也绝对无法逃脱的，巨大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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