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那凝聚了所有力量与信念的最终叩问,如同击碎了某种无形的壁垒。并非物理的破碎,而是时空与记忆的隔阂被强行洞开。在他精神力量触及那几把代表墨子最深沉痛苦的核心锁具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将他彻底吞没。
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被拉入了墨子尘封的往事之中,亲身体验那些塑造了这位巨子,也最终将其推向深渊的关键瞬间。
第一幕:七岁·血土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年幼的墨翟(未来的墨子)蜷缩在灌木丛后,瘦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瑟瑟发抖。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火光摇曳的空地。
一个肥胖的奴隶主正厉声呵斥着,几名壮汉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因偷吃一块饼饵而被抓的童仆推入刚挖好的土坑。童仆的哭求声微弱而绝望。“贱奴!让你偷!让你偷!”奴隶主的咒骂伴随着第一锹土重重砸在童仆身上。
小墨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混合着泥土流下。他想起这个童仆昨天还偷偷分过他半块野果。那甜涩的滋味仿佛还在舌尖。
不知过了多久,奴隶主一行人骂骂咧咧地离去,火光远去,空地重归黑暗与死寂。
小墨翟如同脱兔般从藏身处冲出,扑到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前。没有工具,他用那双尚且稚嫩的手,疯狂地挖掘着潮湿冰冷的泥土。指甲翻裂,指尖渗血,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灼烧心肺的急切。
终于,他触到了童仆尚存余温的身体。他将奄奄一息的同伴拖出土坑,拍打着他脸上的泥土。童仆睁开眼,看到是他,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小墨翟抱着那具逐渐冰冷的瘦小身体,坐在冰冷的血土之中,仰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眼泪和一种刻入骨髓的冰冷——对生命被如此轻贱的冰冷,对这世间不公的冰冷。
那一夜,一颗名为“兼爱”的种子,在血与泪的浸泡下,埋入了孩童的心田。它最初的模样,并非宏大的理论,仅仅是“不该如此”四个字。
第二幕:二十岁·尸堆立誓
青年的墨子,已是游历四方的士子。他途经两国边境,为的是一条流经两国、滋养万民的母亲河。然而,他看到的不是灌溉的沃野,而是人间地狱。
两国军队为争夺水源控制权,刚刚在此激战。尸横遍野,残破的旗帜在风中呜咽。鲜血染红了河水,也染红了岸边的土地。幸存的士兵如同野兽般互相撕咬,更多的是倒毙在地、眼神空洞的农夫——他们本是依靠这河水生存的同源之人。
墨子行走其间,胃里翻江倒海。他看到母亲紧紧抱着死去的婴儿,眼神已然疯狂;看到白发老翁趴在儿子尸体上,用嘶哑的声音诅咒着对方国家的每一个人;看到昔日清澈的河水,如今漂浮着肿胀的尸体和断肢。
“为什么?!”他在心中呐喊,“同饮一水,同顶一天,为何要如此相残?!”
他走到河流中央,站在及膝的血水与浮尸之间,环顾这修罗场。夕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一股远比幼年时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悲怆与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举起手中用于防身的木杖,并非指向任何一方,而是指向那苍天,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动四野的誓言: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墨翟立誓!此生必以毕生之力,消弭此等不义之战!必使‘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必创‘非攻’之术,止戈息武,护佑苍生!若违此誓,天地共殛!”
声音在尸山血河间回荡,充满了理想主义者的悲壮与决绝。这一刻,那颗幼年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却也带上了不容置疑的、绝对的色彩。
第三幕:五十岁·机关鸟与童谣
墨家总院,阳光和煦。已至知天命之年的墨子,鬓角染霜,眉宇间是常年思虑留下的深刻痕迹,但眼神中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理想之火。
他手中托着一只精心制作的木质机关鸟,鸟身线条流畅,机关精巧。几位年轻弟子围在他身边,眼神中充满了对钜子的崇敬。
墨子轻轻拨动机关鸟腹下的一个机括,机关鸟发出“咔哒”轻响,双翅微微震动,竟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模拟黄鹂的鸣叫声。
弟子们发出惊叹。
墨子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温和而充满憧憬的笑容,他抚摸着机关鸟光滑的木翼,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望向了遥远的、和平的未来:
“待天下太平,再无战乱纷争之日……”
“便让此鸟,载着孩童们欢快的歌谣,飞遍九州……”
“让‘兼爱’、‘非攻’之声,如同这鸟鸣,传入千家万户,深入人心……”
“那该是多好的光景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真挚的向往。那一刻,他不是那个严厉的钜子,不是那个与公输般论战的智者,只是一个憧憬着天下孩童都能在和平阳光下歌唱的老人。
这温暖而充满希望的一幕,与林煜之前所见的血腥、背叛、凝固的领域,形成了无比尖锐、令人心碎的对比。
三段记忆回响,如同三幅沉重的画卷,在林煜意识中缓缓卷起。他看到了那颗初心如何从血泪中萌发,如何在对苦难的极致反抗中立下宏愿,又如何曾怀抱着一个如此温暖而具体的梦想。
正是因为这初心如此纯粹,这理想如此炽热,这梦想如此美好,当其在与冰冷残酷现实的碰撞中一次次受挫,最终走向以“绝对秩序”强行实现“兼爱非攻”的歧路时,才显得愈发悲怆。
林煜从记忆洪流中挣脱,重新站在那光芒乱闪的机械之心中,眼中已满是复杂难言的悲悯。
他明白了。
他要对抗的,不仅仅是劫火,不仅仅是巨像。
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终极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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