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舟登岸时,最后的水汽在鞋底与石板接触的瞬间被挤出,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穿过那片如同迷宫般的芦苇荡,建业城的轮廓在逐渐淡去的晨雾中显露出其雄浑的体魄。城墙巍峨,依着山势水形蜿蜒而立,青灰色的墙砖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堞垛如巨兽的獠牙,在稀薄的天光下投下森然的阴影。这座雄城,静静地卧在长江之畔,吞吐着江东的人烟与气息。
码头上早已是人声鼎沸。大小船只鳞次栉比,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赤膊的脚夫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沉重的货箱从船舱扛到岸上,古铜色的脊背上滚动着浑浊的汗珠。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车轴辘辘的滚动声、以及兵士巡逻时甲叶碰撞的铿锵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然而,林煜和禽滑素几乎在踏入这人流的同时,便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潜藏在繁华表象下的、一丝不和谐的律动。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源自水泽的炽热焦灼业力,在这里变得更加具体,如同一种无形的、低频率的震颤,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它并非某种明确的气味或声音,却能让感知敏锐者心生莫名的烦躁。
林煜换上了一身江东常见的葛布衣衫,将惯用的长剑用厚实的粗布仔细包裹,负于身后。他刻意微微佝偻着背,放缓了步伐,混在入城的人流中,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在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注意到,街边那个贩卖陶器的商贩,正为了几枚五铢钱与顾客面红耳赤地争吵,额角青筋暴起,远超出寻常生意人的火气。一队巡逻的甲士走过,他们的眼神不像是在例行公事,反而带着一种隐晦的、如同弓弦般紧绷的警惕,仿佛在搜寻着某种看不见的威胁,手指始终离腰间的刀柄不远。
“能量的扰动愈发凝实,不再弥漫四散,”禽滑素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有近在咫尺的林煜能够听清。她依旧穿着那身颇具古风的墨家弟子服,深衣广袖,在这片江东之地显得颇为特异,但往来人群中亦不乏奇装异服者,倒也未引来过多侧目。只是她周身那股清冷疏离的气质,与周遭蒸腾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的目光看似散漫地掠过街边的店铺、行人的面孔,实则正以墨家独有的“内观”之法,感知着环境中能量的细微流向。“如同百川归海,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牵引,明确地指向城西那片区域。”她不着痕迹地以目光示意,那是建业城的权贵聚居之地,吴侯宫阙以及众多文武官员的府邸皆坐落于此,根据零星听来的议论和地势判断,那位周瑜都督的府邸,必然也在其中。
恰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乘着微凉的晨风,断断续续地飘荡而来,钻入二人的耳中。
那琴音初闻时,尚残留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清越雅致,几个流畅的音符如同珍珠落玉盘,带着某种试图维系风度的克制,仿佛山间云雾缭绕时透出的一缕晨曦,试图驱散阴霾。然而,这勉力维持的平静转瞬即逝。紧接着,一个音符毫无征兆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如同上好的锦缎被蛮力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随即琴音又猛地沉坠下去,变得滞涩、粘稠,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这琴音全然失去了乐曲应有的章法与美感,更像是一种不受控制的心绪倾泻,一种灵魂在焦灼与痛苦中挣扎的无意识外露。
林煜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他虽不谙音律,但武者敏锐的直觉让他能从这声音中捕捉到极其不稳定的、危险的气息,如同暴风雨前天空中乱窜的电流。他侧目看向禽滑素,只见她已悄然阖上双眼,右手缩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指尖正在以肉眼难以分辨的微小幅度急速掐算推演,仿佛在解构一道无比复杂的机关谜题。她正在运用墨家秘传的“格物致知”之法,通过分析这紊乱琴音所引动的能量波纹的频率、振幅与流向,来逆向推演其源头——那位素未谋面的周都督——此刻的心神状态与业力躁动程度。
片刻之后,禽滑素缓缓睁开眼眸,清澈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明晰的光。“确认无误,紊乱之源,业力核心,就在此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这琴音,已非丝竹之娱,乃其心魂与业火交织共舞之显象。清越时,或是他凝聚心神、强压业火的短暂瞬间;刺耳时,便是业力反噬、心魔躁动难以自持的时刻。”
她略微停顿,说出了更关键的发现,语气也凝重了几分:“而且,此业力并非被动弥漫。我方才感知到,集市东侧因两驾马车争道引发的短暂骚乱,那些许混乱与愤怒的情绪波动,竟被一丝极其隐晦、却带着灼热气息的业力丝线捕捉、缠绕,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般,被强行吸纳,导向了都督府方向。这业火,竟能以外界‘不谐’为薪柴!”
林煜闻言,心头凛然。这意味着周瑜的业劫,其影响模式可能比关羽那种更侧重于自身信念崩塌后产生的绝对性审判更为诡异和主动。它似乎具备某种范围的、吸纳并放大负面因素的能力,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应对的难度和不可预测性。
二人不再于市井中停留,沿着以青石板与鹅卵石混合铺就的街道,向着城西那片权贵云集的区域潜行而去。越靠近目的地,街面越发整洁宽敞,高墙深院依次排开,朱门紧闭,石狮肃立。巡弋的兵士明显增多,他们身着更精良的甲胄,眼神锐利,盘查也愈发严格,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
禽滑素在一个栽种着几株歪脖老柳、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脚步,示意林煜借由柳树的阴影隐蔽身形。她动作轻缓地从怀中取出几枚看似寻常、却打磨得极其光滑、刻有细微符文的青铜构件——这是她亲手制作的多功能微型机关探测仪“璇玑尺”。她的双手稳定而灵巧,如同穿花蝴蝶般,瞬息间便将那些构件组合成了一个结构精巧绝伦、仅有巴掌大小的罗盘状器物。罗盘中心,并非寻常的磁针,而是一枚依靠微末能量悬浮的、散发着柔和而纯净青光的玉髓珠。
她将“璇玑尺”平托于左掌掌心,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其上几个关键的符文节点,注入一缕精纯而内敛的墨家真气。只见那玉髓珠先是毫无规律地剧烈颤动,青光乱闪,仿佛被无形的乱流冲击。但不过两三息之后,它猛地一定,如同被无形之手握住,稳定而坚定地指向斜前方一座气象尤为森严、门楼高耸、门前站立着十余位按刀而立、眼神如电的披甲卫士的宏伟府邸。与此同时,玉髓珠表面的青光,也随着远处那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琴音,同步地明灭闪烁着,其光芒的稳定性与琴音的和谐程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负相关。
“目标锁定,就是那里了。”禽滑素收回“璇玑尺”,声音低沉而清晰。“能量汇聚之眼,业力紊乱之心。与碑使留下的破碎信息中提及的‘周瑜’居所,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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