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素以她战国墨者的冷静视角,清晰地“看”到了这转瞬即逝的心灵暗影。她不明白“诸葛亮”具体是何人,也不关心“借东风”是真是假,她只感知到了周瑜心神中那刹那的失衡,那完美乐章中出现的一个不谐和音,以及这音符背后所代表的,对其“绝对掌控”与“完美功绩”信念的细微动摇。
炽烈的火光、震天的喊杀声如潮水般退去。意识重新回归陋室的昏暗与宁静,只有窗外隐约的更梆声提醒着现实的时空。
禽滑素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照着跳跃的灯焰,仿佛还残留着赤壁那冲天的火光。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那磅礴记忆带来的冲击。
“看到了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对身旁早已睁开双眼、目光凝重的林煜所说,“那便是业力最初的源头之一。”
“赤壁之火,焚尽了曹军战船,奠定了三分天下之基,看似煌煌功业,极致辉煌。”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洞察本质的冰冷,“然而,在那功业的巅峰,他心中埋下的,却并非纯粹的喜悦与自豪,而是对‘意外之力’的惊疑,以及对‘全功’被染指的微妙不甘。”
“这缕余烬,看似微弱,却蕴含着他【知音障】最核心的毒素——对超出其‘律’与‘尺’之外存在的排斥,以及对自身所创‘完美’被玷污的恐惧。”禽滑素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再次望向都督府的方向,“如今这建业城中焦灼躁动的业火,其根源,或许早在赤壁那场大火中,便已种下。昔日余烬,今已燎原。”
林煜默然无语。他虽不似禽滑素能那般清晰地感知能量与心念,但通过那记忆碎片的共享,他也能体会到周瑜当时那复杂难言的心境。一位力求完美的统帅,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心中却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与芥蒂,这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赤壁的余烬,并未随着战火的熄灭而冷却,反而在周瑜的心底,悄然燃烧了这么多年,直至今日,即将彻底吞噬其主。
赤壁的余烬尚未在感知中完全冷却,另一股更加沉郁、更加憋闷,带着强烈挫败感与隐忍怒意的记忆浪潮,便已接踵而至,将禽滑素与林煜的意识再次拖入周瑜那波澜起伏的过往。这一次的场景,不再是烈焰焚江的壮阔,而是充满了外交辞令、权谋算计与一次次希望落空的窒碍。
建业,吴侯议事堂。
相较于赤壁战时的戎装英姿,此时的周瑜身着锦袍玉带,更显儒雅风流。然而,那眉宇间却少了些许当年的挥洒自如,多了几分沉凝与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端坐于孙权威严的目光之下,两侧是张昭、鲁肃等江东重臣。
堂内的气氛,远不如庆功宴时轻松。议题的核心,始终绕不开那个如同骨鲠在喉的名字——荆州。
记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般流转,映照出周瑜一次次精心设计、却又一次次无功而返的索荆之路。
第一次,是赤壁战后,他以“借地”之名,要求刘备让出荆南四郡。彼时刘备势弱,寄人篱下,形势似乎一片大好。周瑜陈词慷慨,剖析利害,言及江东出力最多,理当占据荆州要地,以图北方。他心中推演的,是拿下荆州后,西进巴蜀,北拒曹操的宏大战略蓝图,一切皆应如棋盘落子,井然有序。
然而,面对他滴水不漏的分析与隐隐的兵锋之威,那位看似仁弱的刘皇叔,却只是面露悲戚,以“刘表托付”、“不忍夺同宗之基业”为由,婉言相拒。更让周瑜心头一沉的是,立于刘备身后的诸葛亮,羽扇轻摇,寥寥数语,便将江东的“理直气壮”巧妙地引向了“同盟道义”的层面,暗示若逼之过甚,恐伤孙刘联盟,令曹操坐收渔利。
周瑜的理智告诉他,诸葛亮所言非虚,联盟确实重要。但他心中那追求“完美战略执行”的尺,却第一次被硬生生地卡住了。完美的剧本里,刘备本该顺势让出荆州,至少是部分郡县,使他的西进计划得以顺利展开。可现实,却偏离了轨道。他看着诸葛亮那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如同巨石压在胸口。他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维持着风度,最终在孙权的权衡下,暂时接受了刘备“暂借”荆南的提议。
这“暂借”二字,成了他心头第一根拔不掉的刺。
第二次,他设下“美人计”,意欲以招亲之名,将刘备诱至江东,软禁起来,进而逼其交出荆州。此计不可谓不妙,将人心、权势、利益纠缠一体。周瑜甚至能想象出刘备身陷囹圄、诸葛亮束手无策的场景,那偏离的轨道似乎有望被强行扳回。
计策初期进展顺利,刘备果然应邀过江。周瑜坐镇后方,运筹帷幄,自觉一切尽在掌握。可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前方急报传来——刘备携孙夫人(孙权之妹)安然返回荆州!诸葛亮早已安排赵云等人接应,更利用岳父乔国老、国太等人的关系,层层破局,使得他精心布置的罗网,成了一个笑话!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周瑜正在书房中对着荆州地图推演后续步骤。他手中的朱笔,在听到汇报的瞬间,“咔嚓”一声,被他生生捏断!笔端的朱砂溅落在精致的地图上,如同点点刺目的鲜血。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那张俊雅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与难以置信而微微扭曲。他想不通,为何步步为营的妙计,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为何那诸葛亮总能料敌机先,仿佛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那种智计被完全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失败,更让他感到屈辱与挫败!
“诸葛村夫……安敢如此!”一声低吼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不能失态,尤其是在这关键时刻。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局势,但那股郁结的怒气与深深的无力感,却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的心头。
也正是在这次挫败之后,禽滑素清晰地感知到,周瑜体内那原本只是潜伏的赤壁余烬,仿佛被浇上了一瓢热油,开始真正地活跃起来。一缕极其细微、却带着实质灼热感的赤红色能量——业火【灼羽】的雏形,第一次在他心脉深处悄然滋生,并开始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蔓延。它灼烧的,不仅是他的理智,更是他那不容玷污的、对“计策完美实现”的执着信念。
后续的记忆碎片更加零散,却无不围绕着荆州这个核心。他提出“假途灭虢”之策,欲以帮助刘备攻取西川为名,实则图谋荆州,再次被诸葛亮识破,损兵折将;他屡次派鲁肃前去交涉,得到的永远是“取得西川便还”的空头承诺……每一次努力,每一次算计,最终都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非但未能收回荆州,反而一次次印证了诸葛亮的智略高超与他自身谋略的“受挫”。
这些挫败感与日俱增的愤怒,并非简单的情绪波动。在禽滑素的能量视角中,它们如同一次次剧烈的撞击,不断撼动着周瑜心神中那杆追求“完美谐律”与“绝对掌控”的尺。每一次撞击,都让那初生的业火【灼羽】壮大一分,颜色更加深邃,温度更加炽烈。它开始不再安分于内焚,隐隐有向外扩散、灼伤周遭的迹象。
周瑜依旧在朝堂上保持着从容,在与同僚交往中维系着风雅。但他独处之时,抚琴的手指会不自觉地用力过度,拨出刺耳的杂音;他凝视荆州地图的目光,会变得越来越久,越来越冷,眼底深处那跳跃的赤芒,也愈发难以掩饰。
荆州,已不仅是一块战略要地,更是他周瑜心中完美棋局上的一块巨大、丑陋、无法移除的污渍,是不断挑战其【知音障】底线、催生业火的根源之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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