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迪的家,是村西头那三间土墙房。墙是黄泥掺着麦秸夯起来的,经年累月,风吹雨打,表面坑坑洼洼,像爷爷布满皱纹的脸。地面是踩实了的泥土地,一到梅雨天或是连阴雨,潮气就一股脑儿从地底钻上来,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土腥味,墙角甚至会洇出深色的水痕。
“哎哟,这鬼天气,地皮子都返潮了,被子都润润的。”奶奶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柜子里的衣服翻出来晾在屋里搭的竹竿上,“迪娃子,走路慢点,莫绊倒哒!”
“晓得了,奶奶!”吴迪应着,故意在有点滑腻的地上小跑了两步,惹得奶奶直瞪眼:“皮猴子!摔了你个狗啃泥莫哭!”
最怕的还是屋顶漏雨。瓦片旧了,碎了,或是泥缝松了,雨水就瞅准机会钻进来。先是“滴答、滴答”,声音不大,却固执地敲在屋里的盆盆罐罐上。
“啧!又漏了!老头子,你听听,堂屋又开始了!”奶奶侧耳听着,眉头皱得紧紧的,“迪娃子,快!把你洗脚那个绿盆子拿来,接堂屋那个大的‘雨点儿’!”
“哎!”吴迪脆生生应道,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跑去拿盆。
“灶屋那个漏得凶,嘀嗒嘀嗒跟敲锣似的!用桶!”爷爷从灶房探出头喊道,手里还拿着烧火棍。
吴迪麻利地把绿盆放到堂屋正滴水的下方,又跑去拎了灶屋角落的小铁皮桶,咣当一声放在灶屋漏雨的地方,水珠立刻在里面敲打出更响亮的“叮咚”声。他蹲在绿盆边,看着水滴砸在盆底,溅起小小的水花。
“奶奶,你看,像不像在放小鞭炮?”吴迪指着水花问。
“像啥像!漏雨有啥好看的?仔细水滴子溅你一脸!”奶奶嘴上说着,却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唉,这老房子,跟人一样,年纪大了就不中用了。”
雨过天晴,阳光重新洒满泥泞的小院。爷爷搬出那架长长的、吱呀作响的木梯子,靠在屋檐下。他叼着旱烟袋,腰里别着斧头和一小捆新稻草。
“迪娃子,给爷爷扶稳梯子!莫晃!”爷爷吐出一口烟,吩咐道。
“爷爷,我扶得可稳了!”吴迪用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梯子两侧,小脸绷得紧紧的。
爷爷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吴迪仰着小脑袋喊:“爷爷,你小心点啊!别踩滑了!”
“放心!爷爷爬这屋顶比你在平地上跑还稳当!”爷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带着点笑意,“就是这老骨头,缝也松了,跟这屋顶瓦片一个样喽!得给它紧紧骨头缝!”说着,他用新稻草熟练地塞进破损的瓦片缝隙,再抹上湿泥巴。阳光晒在爷爷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蜿蜒流下。
“爷爷,你背上出汗了,像画地图!”吴迪在下边喊。
“瓜娃子!那是给你家补房子累的!回头让你奶奶给我煮个荷包蛋补补!”爷爷的声音带着喘息,却满是宠溺。
大多数日子里,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吴迪。爷爷奶奶是吴迪世界的全部。奶奶在灶台边忙碌,锅里升腾的蒸汽带着饭菜的香气。
“迪娃子,去园子里给奶奶揪两根葱回来!要嫩的!”奶奶一边切着咸菜一边吩咐。
“好嘞!”吴迪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去,不一会儿举着两根沾着泥的葱跑回来,“奶奶,给!最嫩的!”
“嗯,乖。去,洗手去!看你那爪子,泥猴儿似的!”奶奶接过葱,顺手用粗糙的手指刮了下吴迪的鼻子。
爷爷在地头干活,吴迪就像条小尾巴跟着。到了地头,大人埋首于泥土。
“迪娃子,莫跑远了!就在田埂上耍,莫踩了苗子!”爷爷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喊道。
“晓得啦爷爷!”吴迪应着,已经蹲在田埂下挖泥巴了。他挖起湿软的黄泥,加水揉捏。
“二蛋!你看我捏的拖拉机,像不像?”吴迪对不远处同样在玩泥巴的小伙伴喊道。
二蛋凑过来,歪着头看了看:“像啥像!轮子都扁了!看我的,我捏的是大炮!”他举起一个歪歪扭扭的泥坨坨。
“嘁,你那才不像!我的拖拉机才像!”吴迪不服气。
“我的像!”
“我的像!”
两个孩子争着争着,最后嘻嘻哈哈地把自己手里的“作品”摔在一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创作,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泥点,笑声在田野里传得老远。
上学是另一条熟悉的小路。村里的小学离得不远,吴迪每天自己背着奶奶用碎布拼成的书包,和同村的二蛋、栓子、小芳几个一起走去。
“吴迪,快点!要迟到了!”二蛋在路口扯着嗓子喊。
“来了来了!”吴迪嘴里叼着半个窝头,从门里窜出来。
“吴迪你又吃独食!窝头分我一口!”栓子跑过来就要抢。
“不给!我奶奶就给我半个!”吴迪赶紧把剩下的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地说,惹得栓子追着他打。几个孩子在土路上追逐打闹,书包在屁股后面一颠一颠。
放学路上的时光,才是吴迪一天中最精彩的篇章。夏天,日头还老高。
“下河摸鱼去喽!”随着二蛋一声欢呼,一群孩子书包一甩,鞋一脱,“扑通扑通”就跳进村边的小河里。
“哎哟!水凉!”小芳刚下水就尖叫起来。
“胆小鬼!看我的!”栓子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才冒头,手里抓着一条扑腾的小鲫鱼,“哈哈!我抓到了!”
“哇!栓子你真厉害!”吴迪羡慕地叫着,赶紧在自己脚边的石头缝里摸索,“我也要抓一条大的!嘿!抓到啦!……唉,是条泥鳅!”他捏着滑溜溜的泥鳅,有点失望又有点兴奋。
“泥鳅也好啊!给我给我,我敢抓!”二蛋伸手去抢。
“不给!我自己抓的!”吴迪赶紧把手举高,泥鳅扭动着身子,差点掉回水里,又是一阵笑闹。
“吴迪!快看!这石头底下有好多虾!”小芳在不远处喊。孩子们立刻呼啦一下围过去,翻开石头,手忙脚乱地捉那些惊慌失措、弹跳着的小虾,河面上充满了泼水声、惊叫声和快活的笑声。
冬天就截然不同了。寒风凛冽,放学的路变得漫长。吴迪的宝贝——那个破口的旧搪瓷盆火盆又派上了用场。
“快快快!吴迪,点火点火!冻死我了!”二蛋搓着手,跺着脚催促,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
“急啥子!柴火呢?你们捡的柴火呢?”吴迪老练地指挥着。栓子和小芳赶紧把路上捡的干树枝、枯树叶堆在盆底。
吴迪划着火柴,小心翼翼地引燃最干燥的树叶,然后鼓起腮帮子,对着火苗呼呼地吹气。“着了着了!快转起来!”小芳兴奋地拍手。
吴迪赶紧把火盆提起来,手臂伸直,开始用力地、匀速地三百六十度旋转!呼呼的风声伴着火星飞舞。
“哇!火好旺!”栓子凑近,伸出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暖和!”
“吴迪,你转快点!火更大!”二蛋在一旁起哄。
“你来转试试?累死你个瓜娃子!”吴迪一边奋力旋转,一边笑骂。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一张张稚嫩而满足的脸庞,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他们一边走一边轮流提着火盆旋转,分享着这份简陋却实在的温暖,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白天课堂上的趣事,或者哪个老师又生气了,笑声和吵闹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格外清晰。
快乐里也藏着小小的痛苦。吴迪特别爱吃糖。奶奶赶集时偶尔会买回一点廉价的硬水果糖,或者自家熬的红薯麦芽糖。那甜甜的滋味对吴迪有着致命的诱惑。三年级那年,他左边的大牙开始隐隐作痛,他没在意,糖照吃不误。直到有一天,那疼痛像一把钻子猛地扎进牙床,毫无预兆地爆发开来。吴迪疼得脸色煞白,捂着腮帮子在地上打滚,豆大的汗珠混着眼泪滚下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奶奶急得团团转,用土法子给他含凉水、咬花椒,都无济于事。爷爷蹲在旁边,愁眉苦脸地吧嗒着旱烟,看着孙子受苦,心里刀割似的疼。后来还是请了邻村懂点土方子的老人来看,折腾了好一阵才稍稍缓解。看着孙子肿起的半边脸和哭红的眼睛,爷爷奶奶心疼得不行,下定决心要管住他的嘴。可没过几天,看着吴迪病恹恹的、吃饭都不香的样子,奶奶又心软了,偷偷塞给他一小块糖,叹着气说:“少吃点,一点点……吃完记得漱口。”吴迪含着糖,甜味在嘴里化开,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他依偎在奶奶怀里,觉得那偷来的甜,格外珍贵。蛀牙的隐患,也就这样留了下来。
最复杂的心情,属于每年腊月。
“奶奶,爸爸妈妈啥时候回来啊?”吴迪帮着奶奶扫院子,忍不住不知道第几次问道。
“快了快了,就这几天了。你爷爷去镇上问了,说信儿捎回来了。”奶奶直起腰,捶了捶背,“咋?想爸妈了?”
吴迪没吭声,低下头用力扫着地上的落叶,小脸微微发红。扫完院子,他放下扫帚,一溜烟又跑向村口那个小土坡。他爬上最高处,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痴痴地望着那条蜿蜒向山外的土路。寒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他脸蛋生疼,鼻涕不自觉地流下来。他站了很久,小脑袋里胡思乱想:爸爸会给我带啥?是火车上那种盒饭吗?还是城里那种会发光的玩具枪?妈妈会不会给我买新棉袄?
突然,路的尽头出现了几个模糊的黑点,拖着箱子。吴迪的心猛地一跳,眼睛瞪得溜圆。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爸爸妈妈!那个走路姿势,错不了!
一种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期待?欢喜?还是……陌生和害怕?他来不及分辨,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像被火烫到一样,他猛地转身,从土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冲进院子,一头扎进刚从屋里出来的奶奶怀里,把小脸深深埋起来,只留个后脑勺对着院门,身体微微发抖。
“咋了迪娃子?跑啥?撞见鬼了?”奶奶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纳闷地问。
这时,院门外传来行李箱轮子滚过土路的声音,还有那熟悉又带着点长途跋涉疲惫的、刻意扬起的呼唤声:
“爸!妈!迪娃子?我们回来啦!”
那份近乡情怯的复杂滋味,像一颗裹着糖衣的青橄榄,甜涩交织,猛烈地撞击着吴迪小小的心房。他紧紧抓着奶奶的衣襟,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既想回头看看,又觉得无比害羞,最终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土墙屋里的日子,就在爷爷奶奶絮絮叨叨的关切、小伙伴肆无忌惮的打闹、以及年底这份爬上土坡又落荒而逃的甜蜜慌乱中,一天天流淌过去。这是吴迪生命的底色,平凡、质朴,带着泥土的芬芳、火盆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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