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偏殿。
晏北玄的意识,是被剧痛从黑暗中拽回来的。
血的气味,药的气味,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从鼻腔灌入,直冲脏腑。
天光已经亮了。
脸上糊着一层东西,又厚又重,但脸皮下的血肉骨头,却有无数东西在搅动,带来一阵阵灼烧感。
手腕的断骨处传来尖锐的痛,每一次心跳,都带动那里的筋骨互相摩擦。
“陛下!您醒了!”
小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调里是哭过后的惊喜。
晏北玄没有动。
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帐顶的明黄色。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最后停留在了一张脸上,那张脸上全是血,眼神里全是决绝。
清辞。
他身体猛地一动,要坐起来。
“噗——”
一股热流冲上他的喉咙,他没能忍住,一口血喷洒在明黄的锦被上。几个御医脸色大变,冲上来将他死死按住。
“陛下!龙体万万不可再动!您的手腕是臣等好不接上的,筋骨全断了,再动一下,就彻底接不回去了!”
“滚!”
一个字从晏北玄的喉咙里挤出。
他用那只没伤到的手挥开面前的人,不顾一切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双脚一沾地,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天和地都在转。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上面还混着他干涸的血迹,黏腻不堪。他脚下一软,险些跪倒。
他要去看清辞。
必须去。
现在。
立刻。
“陛下!伤口!伤口又裂开了!”
“快传太医!血!止不住了!”
身后的叫喊和混乱,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扶着宫墙,一步,一步,用尽全部的力气,朝着寝殿的方向拖着身体。
那不是走,是挪。
每动一下,新接上的手腕处,骨头都发出错位的响动,痛得他身体发颤。
他走过的冰冷的地砖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脚印。从偏殿到寝殿,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这一次却长得没有尽头。
当他用肩膀撞开寝殿大门时,终于看到了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还在。
他还在。
晏北玄心里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他腿一软,人重重跪在地上,膝盖骨磕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感觉不到。
巨大的脱力感将他淹没。
他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那只手因为脱力,抖得不成样子。他一点点,一点点,握住了床上那人的手。
一片冰冷。
那不是冬天的凉,而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坚硬的冷。
晏北玄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清辞。”
他开口,喉咙干得要烧起来,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
“朕醒了。”
他将那只手攥紧,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它。可那股冷意,正顺着他的掌心,一点点爬满他的全身。
“你看,朕没事。”
“朕答应你,以后……不逼你了。”
“你想走,朕就放你走,你想去江南,朕就陪你去。你不是说御花园的梅花,不如你家后院的好看吗?朕让人都移栽过来……”
“你想做什么,朕都陪你,好不好?”
“只要你……只要你再睁开眼,看朕一眼……”
他说着,再也撑不住,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低下头,用嘴唇贴着那冰冷的手背,一遍遍地哈着热气。
门口,小德子看着这一幕,全身发冷,嘴唇抖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戚公子……
分明已经没了气息,身体都僵硬了。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内侍惊慌的声音响起:“将军!戚将军!您不能进去……陛下他……”
话没说完,一个挺拔的身影逆光走入,带着一身寒气,让殿内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戚清越。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死寂。
那种死寂,比任何情绪都更让人心头发寒。
“晏北玄。”
他开口,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晏北玄缓缓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凶狠的光。
“你还敢来。”
“我来带我弟弟回家。”
戚清越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床上的人身上,声音里是极力压制的情绪。
“不行!”晏北玄叫喊,“他是朕的皇后!生是朕的人!”
“他姓戚!”
戚清越的声调陡然拔高,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生为我戚家子,死,亦为我戚家魂!”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股铁血之气扑面而来。
“你已经害死了他,还要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被你囚禁在这牢笼里吗?!”
“朕不准!”晏北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胸膛剧烈起伏。
“你没有资格不准。”戚清越打断他,“大晏始祖赐恩,戚家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者皆可归葬祖陵,享后世香火。我弟弟戚清辞,是元勋之后,理应归家!”
“这是祖制,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朕是天子!”晏北玄撑着床沿,身体摇晃,“朕说的话,就是规矩!”
戚清越的嘴角,终于动了一下,勾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你便试试。”
“明日早朝,下一道旨意,说为了囚禁一具尸体,要废了太祖皇帝为安抚功臣定下的祖制。”
“你看看戚家军会不会答应。”
“你看看满朝文武,会如何弹劾你这位陛下。”
“你看看天下百姓,会如何议论他们这位为了私欲动摇国本的君王。”
晏北玄的脸色,从红,到紫,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想反驳,想大叫,但他知道,戚清越说的每一个字,都对。他可以堵住一个人的嘴,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堵不住天下人心。
可是放手?
他怎么可能放手!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朕不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固执地,一字一顿地重复。
戚清越眼中最后一点情绪也消失了。
“那臣,明日便撞死在金銮殿上。”
他的声音平静得吓人。
“以死明志,血谏陛下,为我戚家,为我弟弟,讨一个公道。”
“到时,史书会如何写你晏北玄?帝为私欲,逼死忠良之后,复逼其血溅朝堂。”
“你愿意我弟弟的名字,以这种方式,永远绑在一起,遗臭万年吗?”
“遗臭万年……”晏北玄重复着这几个字。他可以背负所有骂名,但他怎么能……怎么能让清辞清白的一生,也背上这种被君王囚禁尸骨的污名?
不,他不能。
晏北玄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血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痛。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眼里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灰败。
“……三天。”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给朕……三天时间。”
“好。”
戚清越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等等。”晏北玄忽然叫住他。
戚清越的背影停住,却没有回头。
“他的墓……”晏北玄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哀求,“朕……将来……可否去看看他?”
戚清越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
“你,没有资格。”
门被殿外等候的侍卫关上。
殿内,重归死寂。
“噗……”
那根强撑着的气骤然断裂,晏北玄再也压不住翻涌的气血,又是一口血喷出,溅落在床上那人苍白的脸颊旁。
他僵硬地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床上那张脸。
那张再也不会对他笑,不会骂他,不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难过的脸。
眼泪,终于一颗一颗,砸落下来。
“清辞……”
“朕错了……”
“朕……真的错了……”
晏北玄趴在床沿,将脸埋在那冰冷的手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从胸腔里撕扯发出。
三日后。
戚清越依约而来。
晏北玄一身素衣,双眼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他没让任何人插手,亲自为床上的人擦拭身体,换上崭新的衣袍。指尖划过那冰冷僵硬的皮肤,他想起这里曾有的温度,想起自己曾在这具身体上留下的痕迹,胸口痛得让他无法呼吸。
然后,他弯下腰,用尽此生最轻的力道,将那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亲手抱起。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稳,怀里抱着的是他唯一的珍宝。
晏北玄一步一步,稳稳地,将人放进了那口早已备好的金丝楠木棺中。
“清辞。”
他俯下身,在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带着血腥味的泪水滴落在对方苍白的脸颊上。
“等朕。”
晏北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立下誓言。
“朕把欠你的还给你戚家,把这天下料理好,就去找你。”
说完,他伸出手,亲自将沉重的棺盖,一寸,一寸,缓缓合上。
“轰”的一声闷响。
阴阳两隔。
棺椁被抬出紫宸宫,抬出皇城,抬上了戚家的马车。
晏北玄就站在宫门口,一动不动,任由冷风灌满他的衣袍。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转身,走回了那座华丽却空旷的宫殿。
这里,再也没有那个会让他心烦意乱,又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了。
再也没有他的清辞了。
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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