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清白
周文达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暗流涌动的筛查工作中激起了新的涟漪。所有无形的压力与审视的目光,开始悄无声息地向这个沉默寡言的文书汇聚。
陆明远的指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如同几张无形的大网,从不同方向罩向目标。
江静云利用档案管理的便利,调取了大量经周文达之手处理过的文件副本——会议记录、抄送通知、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草稿。她将自己关在通讯科里一间僻静的资料室,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铺满桌面的纸张。她像一个严谨的字画鉴定师,手持放大镜,逐字逐句地比对。那些横、竖、撇、捺,在放大镜下呈现出纤维的走向和墨水的浓淡。起初,那些差异依旧细微难辨,但随着样本的增加,一种模式逐渐浮现:在需要快速书写或心神稍懈时,周文达的笔迹会在某些特定字的连笔和收锋处,流露出一种与日常规范书写略有不同的、更为潦草随意的习惯。而那份引起怀疑的会议签到记录,恰恰符合这种“放松状态”下的笔迹特征。
“不是模仿,是他自己的字。”江静云得出了初步结论,向陆明远汇报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随即又凝重起来,“但这只能说明签到记录很可能确实是他本人所写,无法解释其背后的动机,也无法洗脱他其他的嫌疑。”
赵致远那边的进展则更为迂回。他通过内部渠道和一些社会关系,勾勒出周文达的生活轮廓:一个近乎单调乏味的人生。住在南院门附近一处老旧的大杂院里,家中有一位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妻子在街道办的生产组做些零活,两个孩子还在上学。经济拮据,但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周文达本人除了上班,几乎没有任何社交娱乐,最大的开销似乎是每月固定去旧书摊淘换几本便宜的旧书,尤爱史籍。邻居们对他的评价多是“老实”、“孝顺”、“话不多”。最近,他家的日子似乎比往常更紧巴了些,据他妻子无意中抱怨,是因为婆婆的药钱又涨了。
“经济压力是存在的,但属于普遍现象。”赵致远分析道,“目前没有发现他与可疑人员往来的证据。当然,不排除接触方式极其隐秘。”
雷万山安排的人,像影子一样跟了周文达两天。反馈回来的信息印证了赵致远的调查:家、单位、旧书摊、偶尔去的药铺,四点一线。周文达确实表现出了一定的反跟踪意识,或者说,是底层小人物在乱世中求存的本能警惕。他会突然在街角驻足系鞋带,会利用橱窗玻璃观察身后,但手法生疏,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备,而非经过专业训练的特务行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曾在旧书摊与摊主有过一次时间稍长的交谈,但经过核实,内容仅仅是讨价还价和讨论一本《资治通鉴》的版本问题。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结论:周文达只是一个被生活重压、性格内向谨慎的普通小职员。那个笔迹差异,更像是在特定压力或心境下的自然波动。他那点可怜的权限和简单到几乎透明的生活圈,似乎根本无法支撑起“内鬼”这个沉重的罪名。
压力,转而来到了陆明远和负责筛查的几人身上。
如果周文达是清白的,那么筛查的方向就完全错了。真正的漏洞在哪里?难道真是他们过于疑神疑鬼,被一个不存在的“内鬼”牵着鼻子走,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还搞得内部人心惶惶?
一种无形的挫败感和更深的焦虑开始弥漫。吴忠友那边,因为筛查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的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对周遭环境的过度敏感有增无减。
必须有一个决断。
陆明远在经过一夜未眠的深思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对周文达进行一次有限的、可控的正面接触。不是逮捕审讯,而是一次看似例行公事,实则暗藏机锋的谈话。他要亲自掂量一下这个人。
地点选在了王科长管辖下的公安局一间普通办公室,时间定在周文达下班后。由王科长以“配合了解近期一些文件流转情况”为由,将他请来。陆明远则坐在单向玻璃后面,观察着一切。
周文达被带进来时,脸色有些苍白,双手不自觉地攥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下摆,眼神低垂,带着小人物见到官家人时固有的畏惧。
王科长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语气平和地询问了一些关于文件归档、传递时效等琐碎问题。周文达的回答磕磕绊绊,但逻辑清晰,与他文书工作的内容相符。
随着谈话的进行,在王科长看似无意地提及“最近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是否觉得有人特别关注某些文件”时,陆明远敏锐地捕捉到,周文达的瞳孔会有瞬间的收缩,呼吸也会微不可察地急促一分。那不是罪行被揭穿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终于,在王科长巧妙地施加了一些心理压力,暗示组织掌握了一些情况,希望他主动说明时,周文达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没有承认任何泄密行为,而是突然哽咽起来,然后像倒豆子一样,说出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原来,他前段时间因为母亲病情加重,急需用钱,在极度困窘之下,利用工作之便,偷偷抄录了几份无关紧要的、即将销毁的过期会议纪要的片段,内容涉及一些日常行政事务,卖给了一个自称是“香港报社通讯员”的人,换取了少量现金。对方承诺这只是用于“了解大陆基层治理情况”,并威胁他如果声张,就告发他“窃卖国家机密”。从此,他生活在巨大的恐惧和愧疚之中,每次看到公安人员或听到内部审查的风声,都以为是东窗事发。他那反常的警惕,正是源于这种做贼心虚的恐惧。
“我……我就是贪了那点钱,给我娘买药……我一个字都没敢说队伍里的事,没说吴馆员的事啊!那些东西,真的都是没用的废纸……”周文达涕泪交加,几乎要跪下来。
单向玻璃后,陆明远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一场兴师动众、耗费心力的内部筛查,揪出来的,竟然是一个为尽孝道而犯了小错、被外部势力利用了的可怜虫。
周文达被带下去,暂时控制起来。他的行为固然违纪,需要受到处理,但与“内鬼”相去甚远。
王科长走进观察室,脸上表情复杂,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深深的无奈:“看来,是我们找错方向了。”
陆明远睁开眼,目光锐利依旧,却深藏着疲惫。“方向或许错了,但警惕没有错。”他沉声道,“周文达的行为,恰恰证明了敌人无孔不入,证明了我们内部管理制度存在漏洞。这件事,要严肃处理,也要以此为契机,完善制度。”
然而,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如同幽灵般盘旋在房间上空,也萦绕在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头:
周文达是清白了。
可那个真正可能存在的、知晓核心机密的“内鬼”,或者说,那个导致吴忠友遇险、行动屡次受挫的真正原因,又在哪里?
筛查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而经过这番折腾,工作组内部那原本就脆弱的信任,是否还能经受得住下一次风浪?当“清白”的结论无法带来安宁,反而指向更深的迷惘时,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正在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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