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的死寂,比塞外的寒风还要刺骨。
那一声“大同镇全线告急”,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将方才还甚嚣尘上的弹劾声浪砸得粉碎。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满朝文武的心上,尤其是方才还慷慨陈词、义愤填膺的言官们。
左都御史张廉的脸,已经不能用煞白来形容,那是一种血色尽褪的灰败。他手里那份罗列着朱衡与李成梁“三大罪状,十五条细则”的奏疏,此刻仿佛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恨不得立刻扔在地上。他弹劾李成梁“玩忽职守,糜费军饷”,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人家正在边关,面对着俺答汗亲率的十万铁骑,用血肉之躯守卫着大明的国门。
这哪里是玩忽职守?这是在为国尽忠!
这种时候,谁敢再提彻查边镇,临阵换将?那不是弹劾,那是通敌,是把北疆防线亲手撕开一道口子,请鞑靼人进来肆虐。张廉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轻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正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宁王朱宸濠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精心布局,借文官之手,引朝堂之力,本以为能一举将朱衡那个碍眼的家伙彻底摁死。他算好了一切,算好了文官集团对武将的积怨,算好了皇帝的多疑,甚至算好了朱衡可能会有的一些小动作。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俺答汗会来!
而且是如此凑巧,如此致命的时刻。这一拳,他用尽了全力,却仿佛打在了一面反弹所有力道的铜墙铁壁上,震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这鞑靼人,是朱衡请来的救兵不成?
不,不可能。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调动十万铁骑,岂是儿戏?这只能是巧合,一个让他所有谋划都沦为笑柄的、该死的巧合!
龙椅之上,嘉靖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光芒。他缓缓地将视线从宁王那张铁青的脸上移开,又扫过张廉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最后,落在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上。他的手指,在奏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丧钟,敲在某些人的心头。
他没有立刻讨论军情,也没有下令如何调兵遣将,反而慢悠悠地拾起那份弹劾朱衡的奏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诸位爱卿,现在……你们觉得,这奏章上的事,还重要吗?”
一句话,如同一把锥子,扎破了殿内紧绷的气氛。
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和十万鞑靼铁骑兵临城下相比,一个藩王是不是多赚了点银子,一个总兵是不是用了几把新式火枪,简直就是鸡毛蒜皮!
可这话,谁敢说?
说了,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尤其是刚刚还群情激奋,喊着“国法纲纪”、“社稷之本”的文官们,此刻都成了哑巴,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笏板里。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兵部尚书林远山手持笏板,出列奏对。他面容刚毅,眼神中没有丝毫慌乱,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军情,并未让他动摇分毫。
“讲。”嘉靖皇帝惜字如金。
“陛下,鞑靼大举来犯,边关军情如火。此刻,我大明北疆安危,尽系于大同镇十万将士一身。李成梁总兵,正身处抗敌第一线,为国死战。此时此刻,任何动摇军心之言,皆是利敌之举;任何掣肘边帅之行,无异于自毁长城!”
林远山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没有直接反驳弹劾的内容,而是将问题的性质,直接提升到了国家安危的高度。
“至于代王朱衡……”林远山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张廉,“奏疏中所言,代王‘私造军火’。臣想请问张大人,代王所造军火,是卖给了鞑靼人,还是送到了我大明边军将士的手中?”
张廉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远山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若代王所造军火,能让我大明将士在面对鞑靼铁骑时,少流一滴血,多一分胜算,那这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功!若朝廷非要因此降罪,岂不是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今后,还有谁敢为国分忧,为君分劳?”
这番话,说得在场的武将勋贵们个个热血沸腾。英国公张维贤立刻出列附和:“林尚书所言极是!陛下,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是无故猜忌为国征战的功臣!臣恳请陛下,立刻驳回弹劾,稳定军心,全力应对北虏!”
“臣等附议!”
“请陛下三思!”
武将集团瞬间拧成了一股绳,气势如虹。他们被文官集团压制了太久,今天这口恶气,总算是找到了宣泄口。
嘉靖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宁王。
宁王朱宸濠心中一凛,他知道,皇帝这是在等他的表态。此刻,他若是再坚持弹劾,就等于把自己彻底钉死在所有武将的对立面,甚至背上一个“国难当头,不顾大局”的骂名。他筹谋许久,是为了获取政治资本,可不是为了成为众矢之的。
权衡利弊,只在一瞬间。
宁王深吸一口气,从队列中走出,躬身行礼:“父皇,儿臣以为,林尚书与英国公所言有理。国事为重,边关为先。代王与李总兵之事,或有误会,可待边关战事平息之后,再行详查。当务之急,是商讨如何退敌。”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保全了体面,又顺势下了台阶,将自己从这场风暴中摘了出去。
张廉见状,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跟着附和:“宁王殿下深明大 d a Yi,臣……臣亦以为然。”
嘉靖皇帝看着下方这出瞬间变脸的闹剧,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他将那本弹劾奏疏随手扔在御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准奏。弹劾之事,暂且搁置。”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威严起来,扫视着殿下群臣。
“但是,鞑靼十万铁骑,兵临城下,这可不是能‘搁置’的事情。兵部!”
林远山立刻应声:“臣在。”
“朕要你兵部,会同内阁、户部、工部,三个时辰之内,拿出一份详尽的应对方案来!粮草、军械、援兵,朕要知道,我大明能拿出什么,该怎么打!退朝!”
说罢,嘉靖皇帝拂袖而起,在众人“恭送陛下”的山呼声中,径直走向后殿,只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和满朝心思各异的大臣。
宁王朱宸濠站在原地,双手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憋屈至极。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戏,主角还没登场,就被一个来自草原的“报幕员”给搅黄了。
他抬起头,望向林远山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阴鸷。
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朱衡,林远山……还有那个在幕后搅动风云的人。他发誓,今日之辱,来日必将百倍奉还。
而此刻,一场新的风暴,正在兵部衙门内,悄然酝酿。三个时辰,嘉靖皇帝只给了三个时辰。这对于庞大而臃肿的朝廷机器而言,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远山回到兵部衙门时,整个衙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主事、郎中、员外郎们如同没头的苍蝇,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地图间来回奔走,争吵声、抱怨声不绝于耳。
“户部那帮铁公鸡,说国库空虚,一两银子都得掰成八瓣花!”
“山西的卫所早就烂透了,名册上有五万人,能拉出五千能打的都算祖上积德!”
“武库里的火炮,十门里有三门是哑的,还有两门打一炮自己先炸了膛,怎么运到前线去?”
林远山听着这些汇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知道,皇帝的命令看似是给几个部院,但真正的压力,全在他这个兵部尚书的肩上。拿不出方案,他就是第一个被问罪的人。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名年轻的文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卷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册子,轻轻放在了他的桌案上。
“尚书大人,您要的东西。”
那文吏的声音清冷如泉水,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远山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清丽绝俗却又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庞。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官服,身姿挺拔如松,眼神沉静如水,正是他顶着所有压力,破格录用的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柳凝霜。
林远山打开那卷册子,瞳孔骤然一缩。
册子的封面上,用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小楷写着五个大字——
《九边防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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