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五年的初夏来得猝不及防,江南的梅雨刚歇,雄州城外的军营已被晒得滚烫。周显站在帅帐门口望着辕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去年夫人亲手绣的络子,此刻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
“将军,夫人的车驾该到了。”亲兵低声提醒。周显“嗯”了一声,视线却没移开。自去年秋防后他便没回过家,算来已有八个月,不知妻女近况如何,尤其是那个皮猴似的女儿,怕是又长高了些。
正想着,辕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军中铁骑的沉稳节奏,倒带着几分轻快跳脱。周显眉峰微动,果然见一辆青布马车后跟着个穿宝蓝色骑装的少女,手里还扬着根马鞭,鬓边别着朵刚摘的野蔷薇,分明是周云溪。
“爹!”少女清脆的嗓音穿透营垒的喧嚣,人已从马背上翻下来,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姑娘。她提着裙摆往帅帐跑,腰间的银铃叮当作响,怀里还揣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周显板起脸,刚要摆出父亲的威严,就被女儿撞了个满怀。云溪仰头冲他笑,眼角眉梢带着江南水汽养出的灵秀,却又透着股不输男儿的英气:“爹你看!”她献宝似的打开布包,里面铺着几片灰褐相间的羽毛,边缘泛着金芒,“我在路上用弹弓打下只鹰!那畜生盘旋了三圈才肯落,我追了半里地呢!”
“胡闹!”周显沉下脸,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女儿家学这些野路子做什么?弹弓弓箭是能随便碰的?”话虽严厉,指尖却没真用力,目光扫过女儿晒得微红的脸颊,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帐后传来周夫人的轻笑。她穿着件月白杭绸褙子,手里捏着串佛珠,步态娴静地走过来:“你也别总说她,在家时就天天缠着护院教拳脚,我说了多少回,女孩子家该学些针黹,她偏不听。”说着嗔怪地看了云溪一眼,眼里却满是疼惜。
周显忙接过夫人手里的小包袱:“路上辛苦了,快进帐歇歇。我让伙房炖了鸡汤,是你爱吃的笋干老鸭。”
云溪却没心思歇着,拉着父亲的袖子晃了晃:“爹,我不渴也不累,带我去看看士兵操练好不好?我听二哥说,你们营里有个叫王石的总旗,功夫特别厉害?”
周显挑眉:“你二哥又跟你说这些?”他拗不过女儿,只好吩咐亲兵备马,“罢了,带你去校场转转,不许乱跑,更不许插嘴。”
“知道啦!”云溪蹦蹦跳跳地去牵自己的马,那是匹浑身乌黑的小马驹,是周显特意让人从关外选的,性子温顺却脚力好,正合少女骑乘。
午后的校场被日头晒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士兵们赤着膊操练,古铜色的脊梁上渗着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云溪跟着父亲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柄团扇,却没怎么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场中。
场中央,一个身形挺拔的汉子正在教新兵格斗。他没穿甲胄,只着件粗布短打,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分明,却不似寻常军汉那般虬结。只见他身形辗转腾挪,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出拳时带起的风声在嘈杂的校场里都清晰可闻。
“那就是王石?”云溪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扇坠。
周显点头,语气里带着赞许:“嗯,他是三年前从军的,原是中原农家子弟,来到军营肯学肯吃苦,脑瓜还很灵活。去年冬天偷袭辽人的粮草营,就是他带的队,二十个人端了对方五十人的守卫,自己这边没折损一个。”
正说着,场中突然起了点骚动。一个新兵操练时没拿稳枪杆,不知怎的竟折了,断裂的枪杆带着惯性往旁边一个刚入营的少年砸去。那少年吓得脸色发白,竟忘了躲闪。
云溪下意识地攥紧了扇子。
就在这时,王石动了。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几乎在枪杆断裂的瞬间就转过身,脚步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飞扑过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用肩膀稳稳接住了那截枪杆。“咔嚓”一声脆响,枪杆断成两截,他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抬手揉了揉被砸中的肩膀,仿佛只是被蚊虫叮了一下。
“好!”高台上有人喝彩,是跟着周显的几位偏将。
王石转过身,对着那吓傻的新兵沉声说:“操练时走神,轻则伤己,重则误事。下次记着,手里的家伙什,就是你的性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新兵连忙点头,脸涨得通红。
云溪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方才他救人时,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格外分明,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明明是和其他士兵一样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却偏偏让她想起家里书房挂着的那幅《寒江独钓图》,有种沉静又锐利的气质。
“这后生不错。”周夫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声音温和,“反应快,性子也稳,方才那下要是用手去接,怕是要伤着骨头,他用肩膀卸力,既护住了人,也没伤着自己,是个有脑子的。”
云溪“嗯”了一声,目光还没从王石身上移开。他正在纠正另一个士兵的动作,手指点在对方的腰侧:“出拳时这里要发力,不然就是花架子。”阳光照在他手背上,能看到清晰的青筋,那是双常年握刀射箭磨出厚茧的手,却意外地干净。
“小姐,风大了,披上吧。”侍女递过件薄披风。云溪接过来搭在肩上,指尖触到微凉的丝绸,才发觉自己刚才竟出了些汗。
她来之前总听哥哥说军营如何艰苦,风沙如何粗砺,心里想着军营应该是枯燥乏味的。可此刻看着场中操练的士兵,听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呼喝,尤其是那个叫王石的总旗,在尘土里教新兵出拳时专注的样子,竟觉得这漫天飞扬的尘土里,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生机。
周显看女儿半天没说话,只盯着场中发呆,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看呆了?要不要让王石过来,给你演示套刀法?”
云溪猛地回过神,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摆手:“不用了爹!我就是觉得……他们练得真好。”
夕阳把校场的影子拉得很长,王石正教士兵们扎马步,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沙生长的白杨。云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军营里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呛人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被偷的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