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重锤敲打在林默千疮百孔的身体上。他紧闭双眼，将脸深埋在臂弯里，试图隔绝车外那个正缓缓将他吞噬的陌生世界。雨水依旧无情地浇在他身上，方才那片刻貂裘带来的暖意早已被刺骨的寒冷取代，唯有掌心被木刺扎破的细微痛楚，提醒着他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辘辘的车轮声变得沉闷，仿佛驶上了更为平整的路面。周围市井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雨水洗涤过的寂静，但这寂静中，却蕴含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车停了。
林默被粗暴地拽下板车，踉跄几步，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朱门高户，而是一道绵延不绝的素白色高墙，墙体以一种厚重的巨石垒成，缝隙严密，雨水顺着石面流淌，更添几分冷峻肃穆。墙头覆盖着乌黑的瓦当，檐角在雨幕中微微翘起，如同沉默的兽角。一道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乌木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却雕刻着繁复的纹样，在雨水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就是陈郡谢氏的门庭？没有张扬的奢华，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沉淀了数代荣光的威严。这威严无声，却比任何喧嚣的炫耀都更令人窒息。
“看什么看！低头！” 身旁的仆役低声呵斥，用力按了下他的肩膀。
林默顺从地低下头，目光却飞快地扫视着。引路的谢琰和那位紫袍族兄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从正门或侧门直接入府了。而他这样的“杂役”，显然连走侧门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绕到高墙的一侧，这里有一扇更为窄小的偏门，门楣低矮，需弯腰才能进入。一个穿着灰色短衣、管事模样的人早已等在门檐下，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被带来的林默。
“张管事，人带来了，公子亲自吩咐的，安排去书阁。”押送他的仆役恭敬地禀报。
张管事嗯了一声，浑浊的眼睛在林默身上扫过，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损毁程度。“跟我来。”他声音干涩，转身便走。
林默默默跟上，踏入这扇偏门。门内并非直接是庭院，而是一条长长的、狭窄的廊道，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旧木混合的气味。这里是谢府的最外围，是仆役、杂工活动和居住的区域。
廊道七拐八绕，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或脚步声，但所见之人，无论男女，皆是步履匆匆，低眉顺目，见到张管事便会停下脚步，躬身让路，秩序井然得令人心惊。
没有人在意林默这个新来的、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在这里，他仿佛成了一抹透明的影子。
最终，他们在一排低矮的屋舍前停下。张管事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内极其简陋，一条大通铺占了大部分空间，铺上散乱着一些粗布被褥，墙角堆着些杂物。此时屋内无人，想来都在各处劳作。
“以后你就住这里。每日卯时初刻起身，辰时之前要到书阁听候吩咐。误了时辰，剥了你的皮。”张管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府里的规矩，自有人会教你。记住，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同。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长久。”
他指了指通铺一个靠近门口、显然是最差的位置，“那是你的铺位。先把你这身收拾干净，半个时辰后，会有人带你去书阁认路。”说完，不再多看林默一眼，转身离去。
门被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林默一人。他走到那个指定的铺位前，看着那脏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褥，沉默地站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铺板角落，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没有哭声，没有咒骂，只有肩膀极其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
从现代都市到农家破屋，从囚笼到世家府邸……环境的剧变如同惊涛骇浪，一次次冲击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那件被弃之如敝履的貂裘，张管事冰冷的眼神，这散发着霉味的通铺……所有的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林默猛地抬起头，迅速用袖子擦干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的痕迹，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与顺从。
来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杂役，面色蜡黄，眼神麻木，递给林默一套粗麻布的灰色衣裤和一双草鞋，声音毫无起伏：“换上，带你去书阁。”
林默默默接过，换下那身几乎成了破布的湿衣。粗糙的麻布摩擦着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跟着那杂役再次走入曲折的廊道，这一次，走向的是府邸的更深处。穿过几道月亮门，景致悄然变化。不再是外围的逼仄与灰暗，眼前出现了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玲珑，曲径通幽，即便在雨中，也能感受到一种含蓄的雅致。偶尔能看到穿着体面的侍女或小厮捧着东西匆匆走过，他们的衣着、气度，与外围的仆役截然不同。
林默低垂着眼，谨记着张管事的告诫，不敢四下张望，但眼角的余光依旧将这一切收入心底。等级的森严，在这里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
最终，他们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下。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以古朴的篆书写着“漱墨斋”三字。与府门外的肃穆不同，这里更多了几分清幽书香之气。
领路的杂役与院门口一个看守的小厮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示意林默自己进去。
踏入漱墨斋的院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雨打芭蕉的声音淅淅沥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墨香、纸香和若有若无樟木味的清冽气息。院落不大，但布局雅致，正对着的是一座两层的小楼，飞檐翘角，门窗紧闭。
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男子从廊下走来，目光落在林默身上，带着审视。
“你就是公子吩咐过来打理书阁的新人？”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
林默躬身应是。
“我姓赵，是这书阁的掌阁。公子仁厚，给你这个机会，你要懂得珍惜。”赵掌阁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书阁重地，规矩繁多。第一，保持洁净，不得染尘；第二，所有书籍卷册，轻拿轻放，不得损坏分毫；第三，未经允许，不得私自翻阅阁内任何书卷，违者重罚！你可记清了？”
“是，小人记清了。”林默低声回答。
赵掌阁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顺从还算满意。“今日你先熟悉环境，做些洒扫的粗活。具体的整理编目，日后再说。”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水桶和抹布，“从擦拭书架开始。”
林默默默拿起工具，跟着赵掌阁走进了那座两层书阁。
阁内光线偏暗，但异常干燥整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抵屋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无数竹简、卷轴和线装书册。岁月的沉淀感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文明的重压。这里收藏的，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智慧与知识，是士族赖以维系其地位的文化根基。
他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灵魂，站在这浩瀚的古代典籍面前，竟也感到了一丝自身的渺小。
他不再多想，开始埋头干活。用湿布仔细擦拭着落满灰尘的书架边缘，动作小心，避免碰到那些珍贵的书籍。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依旧存在，但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此。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阁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此次北地战事不利，粮草转运仍是掣肘，若能改良漕运，或可解燃眉之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
“叔父所言甚是，只是漕船运力、河道疏浚，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另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正是谢琰。
林默心中一紧，立刻停下动作，垂首躬身，退到书架旁的阴影里，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琰与一位身着深色儒袍的老者缓步走入书阁，似乎是要查找什么典籍。他们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林默，径直走向存放地理水利相关书卷的区域。
林默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讨论。他们谈论的是漕运效率，提及了船只载重、水流阻力、纤夫调配等具体问题。这些问题，在他所处的时代，早已有成熟的工程学和物流管理理论可以解决。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流体力学、统筹学、甚至是简单的滑轮组应用……如果他此刻站出来，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否能改变现状？是否能展现自己的价值，摆脱这卑微的处境？
这个诱惑如此强烈，几乎让他忍不住要开口。
但下一刻，码头上那件被丢弃在泥水中的貂裘，张管事冰冷的眼神，赵掌阁严厉的警告，如同冰水般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花。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
不，不能。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刚入府、目不识丁的杂役。一个杂役，怎么可能懂得这些连士族精英都感到棘手的军国大事？贸然开口，最好的结果是被当成胡言乱语，拖出去打一顿；更大的可能，是被当作妖言惑众，或者……是别有用心的细作。
那将是灭顶之灾。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将头埋得更低，将所有翻腾的思绪死死地压回心底。知识，在此刻，不是力量，而是催命符。
谢琰与那老者讨论片刻，取了几卷竹简，便离开了书阁，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向林默所在的角落。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林默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掐出深深的印痕，渗出血丝。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眼神中最后一点属于穿越者的躁动与不甘，终于彻底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明白了。在这里，他要学的第一课，不是如何展现自己，而是如何隐藏自己。
隐藏那些不合时宜的知识，隐藏那些超越时代的眼光，甚至……隐藏起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
他重新拿起抹布，继续擦拭着书架，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一个真正麻木的、只知干活的奴仆。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如同野兽般的警惕与隐忍，悄然凝结。
活下去。
像影子一样活下去。
然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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