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仿佛想从对面两人的神情中捕捉一丝波澜。但怡鸢的神情莫测高深,紫眸深不见底;林沐风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平静模样。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她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将那个深埋心底的身份吐露出来:“青鸾……我的真身,是青鸾。”
话音落下,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们的反应,语速陡然加快,像是要将堵在心口的秘密一股脑倾倒出来:“我……我尚未完全化形之时,遭遇了一场几乎殒命的凶险……是白焱砾救了我。他那时……或许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只是出于纯粹的善念。”
提及那个名字,她眼中闪过深刻的痛楚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怡鸢听完,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反而发出一声极其慵懒、又带着点玩味兴致的轻笑,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呵……”
她微微歪过头,紫眸流转着促狭的光,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慕小姐,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呀。”
她刻意拉长了尾音,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旁静立的林沐风,那姿态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又像是在向谁传递着某种讯息,“而且……本小姐也没说过,我就是个人呐。”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慕亦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林沐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脸上那份温润的平静依旧稳固如山,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专注地聆听着。
怡鸢似乎很享受这瞬间的寂静。她向前优雅地踱了一小步,华贵的紫金裙裾拂过微凉的草地,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漫不经心:“本小姐还是妖君呢。”
她微微扬起精巧的下巴,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强大气场自然流淌,让慕亦碟的心跳再次失控。紧接着,怡鸢的语气又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安抚的意味,虽然听起来依旧带着点轻慢的打趣:“你也没做错什么。在这危机四伏的凡间行走,没有绝对碾压的实力之前,藏好自己的底牌,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这时,林沐风温润平和的嗓音响起,如同春日暖阳,精准地包裹住了慕亦碟因身份暴露而残余的惊惶不安。
“慕小姐,请安心。”
他的目光清澈而真诚,直视着慕亦碟,“你是妖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怖。”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沉淀的通透,“我行走人间多年,见过太多披着人皮、心肠却比妖魔更阴险狡诈之徒。是人又如何?是妖又如何?”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蕴含着不容置疑的信念,“我林沐风除妖,只除那些伤天害理、泯灭良知、毫无一丝善念之妖。其余的,是人是妖,与我何干?这世间真正与我林沐风不两立的,从来不是‘妖族’这个身份,而是——‘恶’本身。”
这番话,如同晨曦破开厚重的阴霾,瞬间驱散了慕亦碟心头最后一丝自我怀疑的阴云。长久以来因身份而产生的恐惧与自卑,在林沐风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眼中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涩和暖流,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一个更深层、更让她辗转难眠的心结,也随之浮上水面。
她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和深切的渴望,望向林沐风:“请……请问林公子……”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盘桓已久、几乎成为心魔的问题,“如果……如果我是妖,我倾心之人……他……他会在乎吗?他会……因此而畏惧我、厌弃我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少女情愫的羞怯和巨大的惶恐,这远比身份暴露本身更让她恐惧百倍。
林沐风听到这个问题,几乎是本能地,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深深地转向了身旁的怡鸢。那眼神深邃如渊,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复杂情愫,温和中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
而怡鸢,也恰好在这一刻抬眸,探究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目光迎上了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在寂静的林中无声划过,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林沐风看着怡鸢,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弧度,那笑容仿佛融化了夜的清寒。他并未直接回答慕亦碟的问题,而是用一种近乎低语、却又字字清晰的声线,缓缓说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怡鸢:“其实……只要是你真心喜欢的人,他也同样真心喜欢你……”
他的声音异常柔和,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那么,你是人,或是妖,又有什么……值得介怀的区别呢?”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慕亦碟的心结。它既是对她的回答,更似乎,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确认与告白。
怡鸢看着林沐风对她展露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温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她竟有一瞬间的失神,紫眸中惯有的慵懒与锐利被一丝罕见的、几不可察的迷惘所取代。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感觉陌生而奇异,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
她迅速敛起那一丝异样,重新端起妖君那副掌控一切的漫不经心姿态,转向慕亦碟,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慵懒和不容置疑:“好了,纠结这些作甚。”
她指尖微抬,一缕精纯温和、蕴含着磅礴生机的法力开始在她莹白的指尖萦绕流转,散发出令人通体舒泰的温暖气息。“本小姐先替你把这碍眼的伤治好。”
她瞥了一眼慕亦碟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眼神微冷,“然后,再去会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菁,把你心心念念要救的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放下所有戒备、身心俱疲的慕亦碟,看着眼前这对气质迥异却又莫名和谐的身影,感受到怡鸢指尖那强大却温和的治愈之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以及林沐风话语中传递的坚定支持,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深深的感激,如同叹息般吐出两个字:“好……多谢。”
夜风吹过林梢,林沐风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怡鸢专注施法的侧影,又偶尔落在慕亦碟身上,带着无声的守护。
怡鸢的紫金裙裾在月光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泽。而慕亦碟,则在温暖力量的包裹下,第一次在彻底暴露身份后,感到了真正的、沉甸甸的安心。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此刻,她并非孤身一人。
(二 )
没过多久,余安和凉静婉的身影便寻到了怡鸢和林沐风所在的林间空地。
“慕小姐。”
余安率先开口,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他惯有的亲和力。
然而,一旁的凉静婉反应却截然不同。她猛地顿住脚步,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慕亦碟,声音里满是惊诧与一丝尖锐:“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质问的语气,仿佛看到了绝不该出现于此的幻影,带着强烈的排斥。
慕亦碟被这突如其来的锐利目光刺得微微一滞,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与难堪。
善解人意的林沐风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为难。他上前半步,身形巧妙地挡在慕亦碟身前些许,声音沉稳地打着圆场,同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关键:“师妹,此事说来话长。眼下更紧要的是,白老爷那边情况如何了?”
余安会意,迅速将白玉诚命悬一线的危急状况复述了一遍。听完,怡鸢那双灵动的眼眸微微一转,也接过了话头,将白焱砾身上发生的诡异异变清晰道来。
“‘叶菁……’”
怡鸢指尖轻轻敲了敲身旁粗糙的树干,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她不得不感慨这幕后之人的处心积虑与阴毒。随即,那抹玩味瞬间被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取代,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语气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可惜撞上本殿下,一切图谋,怕都只是……徒劳的笑话。’”
这并非狂妄。怡鸢心知肚明,若她真个放开手脚,即便孤身一人,擒杀叶菁这等角色,也不过是翻掌之间。
不过嘛……她的目光轻飘飘扫过身旁沉稳可靠的余安和温润坚定的林沐风,心底那点懒洋洋的念头又浮了上来——有他们在侧,她何苦费那力气?安安心心当个被保护的“闲人”,看他们大展身手,岂不省心惬意?
像叶菁这种半人半妖、还勾结魔物的货色,在怡鸢眼中,实在构不成什么像样的威胁。毕竟,在妖界那等弱肉强食、群魔乱舞之地,比这半吊子强横凶悍、诡计多端的大妖,简直如过江之鲫。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慕亦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身为青鸾后裔,即便只有一半妖族血脉,其力量本源也该远胜寻常大妖。叶菁?根本不该是慕亦碟的一合之敌。为何会落败至此,甚至几乎丧命?怡鸢心中早已了然——是灵魂的残缺,根基的动摇。
难怪……怡鸢想起曾探察白焱砾时,捕捉到的那一缕若有若无、却迥异于常人的纯净气息。如今答案昭然若揭:是慕亦碟,将自己的心翎——青鸾本源之力所化的精华,给了出去!
许多细节,即使慕亦碟未曾言明,怡鸢心中也已推演得七七八八。她只是选择佯装不知。有些命轨牵绊,并非她事事亲为就能强行扭转。
怡鸢对慕亦碟这份决绝的牺牲,心底悄然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但佩服归佩服,取心翎这等近乎自毁根基、断绝前程的做法……她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头,暗自腹诽:还是觉得对方傻气冲天,太过不值当了。
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金芒在她眼底深处悄然流转,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无匹的自信。她无声地许下诺言:‘只要有本殿下在,身边所在意之人,便一个都不会有事。’这份守护的执着,深藏于她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之下,却比万载玄铁更为坚定。
(三)
怡鸢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客栈房间的窗边,指尖缠绕着腰间那串精巧的银铃,叮叮咚咚的脆响在凝重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那双灵动的眼眸,时而漫不经心地扫过正低声密议的林沐风和余安。两人神情专注,林沐风指尖蘸着微凉的茶水,在桌面上勾勒着精密的路线与法阵节点,余安则沉稳地补充着每一个关键细节,力求计划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然而,怡鸢的目光总会被一旁那道灼热得几乎要烧穿空气的视线打断——凉静婉几乎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林沐风,那眼神里混杂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倾慕和一种不容忽视的、近乎执拗的占有欲。这黏腻的注视让怡鸢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指尖拨弄铃铛的动作也不由得重了几分,带出一串略显急促、甚至有些刺耳的噪音。她蹙了蹙秀气的眉,干脆别过脸去,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不见心不烦。
好在,林沐风和余安皆是经验丰富、心思缜密之人。一个兼顾了营救白玉诚、解救白焱砾、诛杀叶菁并彻底根除魔患的精密计划,在他们严谨高效的推演下迅速成型,脉络清晰,环环相扣,散发着令人信服的强大力量感。
更关键的是,中途慕亦碟的打断带来了至关重要的信息——那支赠予白焱砾的梅花簪,竟是她的青鸾心翎所化!此物蕴含的至纯至净的净化之力,无疑为诛杀叶菁增添了一把绝杀的利器,使得计划成功的把握陡增。
计划敲定,接下来便是人员的安排。余安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位女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行凶险异常,叶菁与魔物狡诈难缠,手段阴毒。为策万全,凉姑娘、慕师妹,还有……”
他顿了顿,看向窗边的怡鸢,“阿鸢,你们三人便留在房内等候消息。此处我已布下结界,相对安全。”
此言一出,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凉静婉几乎是立刻就想开口争取,但目光触及林沐风沉静专注、不容置疑的侧脸,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贝齿紧咬着下唇,留下深深的齿痕,眼中满是不甘与委屈。慕亦碟脸色苍白如纸,眼中虽有深切的忧虑,但她心知自己如今本源受损、虚弱不堪,去了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拖累,只是默默攥紧了衣袖,垂下眼帘,默认了这个安排。
唯独怡鸢。
她一直百无聊赖拨弄铃铛的手指骤然停住。那叮咚作响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扼住咽喉。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透入的黯淡天光,竟显得格外锐利逼人。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不容置喙的任性,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的沉默,掷地有声:
“留在房里?”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带着淡淡讥诮的弧度,眼神直直迎上余安温和却坚定的目光,“本小姐自有分寸。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还轮不到旁人来替我做主。”
那语气里的骄纵与笃定,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林沐风都忍不住抬眼看了她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余安显然没料到怡鸢会如此直接强硬地拒绝,且态度如此坚决。他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持,又瞥了一眼旁边明显不放心、欲言又止的林沐风,心中瞬间权衡利弊。强行留下这位身份神秘莫测、脾气显然不小的“殿下”,只怕她会闹出更大的乱子,甚至可能自行其是,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更为稳妥。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溢出余安的嘴角。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很快又被他惯常的温和神色覆盖。他微微颔首,做出了妥协:“也罢。既然怡鸢姑娘执意如此……”
他目光转向林沐风,带着询问与托付,“林师弟,那便请怡鸢姑娘与我们同行。凉姑娘和师妹,就劳烦你们在此处静候佳音,务必不要离开结界范围,切记!”
“凭什么!”
凉静婉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被忽视的强烈委屈和尖锐的不平,她猛地看向怡鸢,又急急转向林沐风,眼中泪光盈盈,“林师兄!我也能帮忙的!我学了新术法,我……”
“师妹,”
林沐风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却重若千钧,“听大师兄安排。留下,守住此地,亦是重任。”
他的眼神平静却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凉静婉后面所有辩解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忿忿地、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死死瞪着被允许同行的怡鸢。
怡鸢却仿佛完全没感受到凉静婉那杀人般的目光。她得到想要的许可,眼底那丝锐利瞬间消散,重新换上了那副慵懒散漫、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她满意地轻轻一弹腰间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响,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争执从未发生。
“这还差不多。”
她轻哼一声,姿态轻盈地站直身体,莲步轻移,走到林沐风和余安身边,一副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启程的模样,与房间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慕亦碟依旧沉默着,只是担忧的目光在即将出征的三人身上流连。凉静婉则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殷红的痕迹。
林沐风最后看了一眼凉静婉和慕亦碟,沉声叮嘱:“记住,无论听到外面有何动静,绝不可踏出结界一步。”随即,他不再犹豫,与余安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走吧。”
余安的声音沉稳依旧,如同定海神针。
怡鸢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的铃铛随着她迈步的动作,再次发出细碎而轻盈的叮咚声。这声音在她听来是闲适的伴奏,在凉静婉耳中却无异于刺耳的挑衅。那清脆的铃音仿佛在宣告她的小小胜利,也仿佛在说——好戏,这才真正开场。
她的身影,紧随着两位捉妖师,融入了门外渐深、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房间里弥漫的复杂心绪、沉重的担忧,和一道如同淬了毒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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