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头痛,像裹了粗布的钝锤,一下下沉闷地敲击着凌归的太阳穴。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颅内尖锐的嗡鸣。
他剑眉紧蹙,意识在昏沉泥沼与刺骨清醒的边缘艰难挣扎。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凌,骤然刺入脑海:凡间酒肆浑浊的空气、劣质酒气令人作呕、瓷杯摔碎的刺耳声……还有,那串鲜红欲滴、却讽刺般扎眼的糖葫芦……
一个温软而坚定的身影,吃力地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心翼翼将他安置在……身下这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缕熟悉的清冽草木幽香,像微弱却执着的暖流,竟奇异抚平了他心海中最狂躁的波澜。
是她?
还是又一次可悲的幻梦?
他艰难掀开沉重的眼皮,仿佛睫毛上坠着千斤重担。
视线模糊如蒙着水汽的琉璃,挣扎片刻,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粗陋发黑的房梁,身下是硌得骨头发酸的硬板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与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确是凡间最下等的客栈无疑。
视线缓缓移动,床边……静坐着一个身影。
怡鸢。
她似乎守了整夜。
晨曦透过蒙尘的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疲惫却柔软的光晕。
眼下淡淡的青影掩不住倦色,但更多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凝视,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温柔。
见他睁眼,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深潭投入石子,微微一亮,漾开细碎涟漪。
“凌归。”
她轻声唤道,嗓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却轻柔得仿佛怕惊落了叶尖的露珠。
这一声,如同冷水泼入滚油!
凌归的意识被炸得彻底清醒!
昨夜所有的画面——他的失态、脆弱、那些近乎无赖的言行,尤其是那份被她尽收眼底的狼狈不堪——如同裹挟着冰碴的潮水,带着刺骨的羞耻感,狠狠拍回他的脑海!
巨大的、被看穿的恼怒与维护最后尊严的本能,瞬间攫住他!
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将脸狠狠扭向内侧,只留给她一个线条紧绷、写满抗拒的侧脸轮廓,以及晨光下暴露无遗、微微泛红的耳尖。
声音更是刻意淬上寒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干嘛?”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小冰冷的针,轻轻扎在怡鸢心尖,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她看着他这副如同受伤困兽般蜷缩起来、用坚硬外壳武装自己的模样,心口泛起细密酸楚的心疼。
她太清楚了。
他在为之前被当作“替身”的屈辱而愤怒,为那份不被全然接纳的失落而痛苦,更在为昨夜失控的脆弱被她目睹而羞愤难当。
怡鸢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情绪都压下去,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她素来不擅巧言,此刻的道歉更显笨拙直接,却也因此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真诚:
“我……我知道。”
声音有些发紧,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着粗糙衣角,指节泛白,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并拢的膝头,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支点。
“因为之前的事……你心里……很生气,很难过。”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积聚所有力量,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穿透迷雾的晨光,直直看向他倔强扭过去的侧脸,一字一句,清晰如玉磬轻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在这里……郑重向你道歉。”
她微微吸气,接下来的话语,是她灵魂深处最郑重的承诺与澄清,每个字都重逾千钧:
“凌归,对不起。还有……”
她顿了顿,字斟句酌,寻找最能抵达他心底的表述,“从始至终,你始终是你。独一无二的……凌归。”
这句话,并非轻飘飘的“你不是替身”,而是更深沉、更本质的肯定——“你始终是你”。
这是在回应他那句痛彻心扉的质问:“凭什么你在我面前,我要当别人的替身?”
也是在用尽她所有的力量告诉他:我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不是谁的影子,就是凌归本身!
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值得被全然接纳的凌归!
凌归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地僵直了一下!
他依旧固执地没有转头,但那紧绷如岩石的下颌线,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怡鸢这笨拙却重如泰山的道歉,和她那句直指核心的“你始终是你”,像一股温热而极具穿透力的暖流,悄然无声却又无比坚定地渗入他冰冷筑起、摇摇欲坠的心防壁垒。
这与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怜悯、施舍、敷衍——都截然不同。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痛悔的歉意,和一份对他存在本身价值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然而,怡鸢的内心,此刻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渊,翻涌着比表面剧烈千万倍的惊涛骇浪!
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凌归就是林沐风的转世之身——就在她的唇齿间疯狂冲撞,呼之欲出!
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它死死压在喉间!
她想告诉他!
疯狂地想告诉他!
——你不是影子!
你所有的痛苦挣扎,都源于我的愚钝和后知后觉,源于这命运的捉弄!
你本就是“他”!
可是……话冲到舌尖,又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狠狠拽回,沉入无底深渊。
她不敢说!
她害怕!
她害怕凌归得知这荒谬真相后,会陷入怎样的风暴和混乱?
——“原来你态度的转变,还是因为‘他’?
因为你知道我就是‘他’的转世?”
——“所以你现在的歉意、温柔,甚至这句‘你始终是你’,都不过是因为你发现了我是林沐风?
你看到的,终究还是‘他’,而不是‘凌归’本身?”
这岂不是将他更深、更彻底地推入“替身”的深渊?
让他觉得,他拼命挣脱的“影子”,竟是他与生俱来的烙印?
她此刻所有的心意,都像是建立在“他是林沐风”基础上的又一次投射?
这比之前的“替身”更残酷!
因为这直接否定了他“凌归”这个独立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这份恐惧,沉重得她无法承受。
她不能冒这个险。
绝对不能!
至少,在她能确保凌归能够理解并接受这匪夷所思的真相,在他能真正将“凌归”与“林沐风”区分开、认识到“凌归”本身独一无二的价值之前,她必须将这个秘密,死死封存在心底最深处,独自承担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对未来的忧虑。
于是,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最终只化作了一句笨拙却用尽全力的道歉,和一句誓言般的肯定。
她将那个足以翻天覆地的真相,连同随之而来的无尽忧虑与恐惧,一同深深埋葬。
此刻,她只卑微地祈求,他能从这份歉意和肯定中,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温度,哪怕一丝丝,能稍稍抚平他心口的伤痕,也足够了。
她静静坐在床边的木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像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
阳光透过简陋窗棂的缝隙,斜斜投射在两人之间粗糙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
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疯狂地飞舞旋转,如同他们此刻同样无法平静的心绪。
沉默在狭小、充斥着宿醉气息的房间里无声蔓延、发酵,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数未言明的、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一切的心事与秘密。
凌归依旧固执地面向墙壁,留给她的只有那个沉默而紧绷的侧影。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那只一直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捏碎什么的手,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松开了那么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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