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在黎明时分渐渐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厚重的乌云低低压在栖霞山巅,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名剑山庄的演武场,以青石板铺就,宽阔平整,此刻却弥漫着一股远比天气更加沉闷压抑的气息。
演武场北侧,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木台。谢云流端坐中央,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面色沉静,唯有眼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凝重。他的左侧,坐着玄悲大师与玉玑子道长,一位宝相庄严,一位道骨仙风,皆是沉默不语。右侧,则是洪九天与苏妧儿,洪九天双手抱胸,虎目圆睁,扫视着台下;苏妧儿则看似闲适地把玩着裙角的流苏,一双妙目却不时闪过精光。
台下,山庄的护卫们神情肃穆,分立四周,隔绝出一片巨大的空地。空地东西两侧,今日公审的两位主角——上官虹与梅吟雪,已然到场。
上官虹依旧身着那件引人注目的深蓝色外袍,衣摆处的破损清晰可见。他怀抱长剑,傲然而立,眼神冷冽如冰,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对面的梅吟雪,战意与敌意毫不掩饰。
梅吟雪则是一身素白劲装,勾勒出纤细却不乏力量的身姿。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雪莲,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唯有偶尔掠过演武场四周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除了他们,场边还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山庄仆役以及一些恰好滞留庄中的江湖人士,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使得原本肃杀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躁动。
“诸位,”谢云流站起身,清越的声音以内力送出,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今日于此设此‘武林公审’,实乃情非得已。了凡大师于敝庄遇害,凶手潜伏,真相未明,以致猜忌丛生,人人自危。长此以往,非但亡魂难安,我等亦恐陷入奸人彀中,为祸更烈。”
他目光扫过上官虹与梅吟雪:“上官兄,梅女侠,二位目前嫌疑最重,各执一词,难辨真伪。故依昨夜之议,请二位于此,先行一场‘武学切磋’。此战,非为私怨,非决生死,乃为证心明迹,以武观心。望二位全力以赴,亦望在场诸位同道慧眼如炬,能从中窥见端倪。”
“哼,早该如此!”上官虹率先踏步入场中央,长剑“沧啷”一声出鞘,剑尖斜指地面,寒气森然,“梅吟雪,请吧!让天下英雄看看,你那见不得光的手段,能否挡得住我昆仑正宗的剑锋!”
梅吟雪没有言语,只是缓步走入场地,与上官虹相隔三丈而立。她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流光潋滟,正是天山派名器——“冰魄”。
刹那间,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两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山风吹拂旗幡的猎猎作响。
第一节 以武观心
“请。”
“请!”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上官虹动了!他身形一展,如鹰隼搏兔,剑随身走,化作一道凌厉无匹的蓝色电光,直刺梅吟雪咽喉!正是昆仑剑法中的杀招——“玉龙翔空”!剑势又快又狠,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仿佛要将所有的怀疑与愤怒都倾泻在这一剑之中。
梅吟雪眼神一凝,并未硬接。她足尖轻点,身形如风中柳絮,向后飘退,同时手中“冰魄”剑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剑尖颤动,似有无数雪花环绕,精准无比地点向上官虹的剑脊。
“叮——”
一声清脆悠长的交鸣声响起。上官虹只觉剑上一股阴柔却连绵不绝的劲力传来,竟将他这凌厉的一刺带得微微一偏。他心中微凛,手腕一翻,剑势陡然变得繁复多变,如雪山崩塌,冰棱乱坠,笼罩梅吟雪周身大穴——“冰河倒泻”!
梅吟雪依旧以守为主,剑法展开,宛如天山之巅飘落的雪幕,绵密而寒冷。她的身法更是卓绝,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剑锋,手中“冰魄”或格或挡,或引或化,将上官虹狂风暴雪般的攻势一一化解于无形。她的内力显然走的是阴柔一路,与剑法相得益彰,每一次交锋,都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剑身侵袭而上,让上官虹的手臂微微发麻。
“一味防守,是做贼心虚吗?!”上官虹久攻不下,心中焦躁,剑法愈发狠辣,剑气激荡,将地面上的积水切割得四处飞溅。
台上,洪九天看得眉头大皱:“上官小子剑法凌厉,杀气腾腾,但这心浮气躁,可不像是心思缜密的凶手所为。”他粗中有细,看出了上官虹剑法中的破绽。
玉玑子微微颔首:“梅女侠守得滴水不漏,剑法身法皆属上乘,尤其这阴寒内力,确是天山正宗。只是……她似乎有所保留,并未尽全力。”
玄悲大师低眉垂目,却将场中情形感知得一清二楚:“上官施主攻势虽猛,却失之沉稳;梅女侠守势虽固,却过于隐忍。二人心绪,皆不平静。”
苏妧儿歪着头,看似天真:“梅师姐的身法真好看,像跳舞一样。不过,她每次用剑格挡的时候,手腕好像都会有一个极细微的向内翻转的动作呢,跟我们唐门记载的西域‘弯刀反手诀’有点像哦……”她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台上几人听到。
谢云流心中一动。苏妧儿看似无心之言,却再次将疑点引向了梅吟雪与西域的关联。他凝神细看,果然发现梅吟雪在某些转换招式的瞬间,手腕的确有那么一丝不似中原剑法的异样弧度。
场中,上官虹久攻不下,忽地剑法一变,由繁入简,剑势凝聚,整个人与剑仿佛合为一体,化作一道凝练至极的剑光,直刺中宫!这一剑,摒弃了所有花巧,将毕生功力凝聚于一点,正是昆仑剑法最高奥义之一——“一剑擎天”!
剑未至,那森然的剑气已然刺得梅吟雪肌肤生痛!
梅吟雪脸色微变,深知此剑难以再靠身法闪避。她清叱一声,一直隐忍的内力骤然爆发,手中“冰魄”剑光华大盛,剑尖震颤,瞬间幻化出七朵碗口大小的剑花,每一朵都蕴含着极寒的劲力,层层叠叠,迎向上官虹那凝聚一点的一剑!
“天山雪舞·七莲并蒂!”
这是天山派极厉害的守招,七朵剑花虚实相生,既能消解力道,又能反伤敌人。
“轰!”
两股强大的内力猛烈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气劲四溢,卷起地上的积水,形成一圈白色的水雾。
上官虹闷哼一声,只觉一股极其阴寒霸道的劲力顺着剑身狂涌而来,不仅化解了他的剑势,更直透经脉,让他气血翻腾,忍不住“蹬蹬蹬”连退三步,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而梅吟雪也不好受,她虽化解了这至强一剑,但上官虹那凝聚无比的剑气依旧震得她手腕发麻,喉头一甜,一丝鲜血自嘴角溢出。她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持剑而立,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一招之下,看似平分秋色,实则梅吟雪凭借精妙招式略占上风,但也受了一丝内伤。
“好阴寒的内力!”上官虹调息片刻,压下翻腾的气血,眼神更加冰冷,“这绝非普通的天山内力!梅吟雪,你还要隐瞒到几时?!”
梅吟雪以袖拭去嘴角血迹,冷冷道:“上官兄的昆仑剑气,不也凌厉得近乎邪异吗?莫非昆仑派也与什么‘冥河’有了勾结?”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谢云流适时起身,扬声道:“二位,切磋至此,想必诸位心中已有计较。请暂且歇息,接下来,便是公审推演之环节。”
上官虹与梅吟雪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收剑退开。
第二节 罗生门局
两人退至场边,自有仆役送上清水毛巾。谢云流目光扫过全场,沉声道:“武学切磋已毕,诸位想必对二位武功路数、内力特性有所了解。如今,请将目前所知线索,一一陈列,共同推演。”
他首先看向上官虹:“上官兄,请你再将昨夜所见,以及你衣袍破损、可能与灰色布料相关之事,当众详述一遍。”
上官虹深吸一口气,将昨夜如何看见梅吟雪潜行了凡窗外、如何跟踪、如何听到闷哼、如何被挂破衣角之事,再次陈述一遍,并强烈指控梅吟雪就是凶手。
接着,谢云流又对梅吟雪道:“梅女侠,请你陈述昨夜之行踪,以及关于‘冥河’之事。”
梅吟雪依旧坚持自己是为探查“冥河”而去,投石问路,听到争执与闷哼后离去,并反指上官虹行为可疑,可能与“冥河”勾结。
随后,谢云流命人将物证一一呈上:了凡手中取得的灰色布料、梅吟雪房中搜出的同类布料、上官虹窗外发现的蓝色布料、那枚仿唐门暗器、以及了凡留下的残破纸条。
“诸位请看,”谢云流指着物证,“灰色布料,同时指向梅女侠与上官兄。蓝色布料,指向上官兄。仿制暗器,意在嫁祸唐门。纸条字迹,提及‘军师勾结’。而昨夜,洪帮主与上官兄曾有冲突,苏姑娘亦证实曾见上官兄衣袍内衬为灰色。线索纷杂,相互矛盾,却又似乎都能自圆其说。”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然而,真相只有一个。诸位不妨设想,若凶手只有一人,他如何能同时布置下这些指向不同人的线索?他如何能精确知道梅女侠有何衣物,上官兄何时会经过何处?除非……”
玉玑子接口道:“除非,凶手并非一人,而是有同伙接应?或者,凶手对山庄内众人的动向、乃至某些私密物品,都了如指掌?”
玄悲大师道:“阿弥陀佛,亦有可能,部分线索乃凶手故意布置,混淆视听,而真正的关键证据,尚且隐藏。”
洪九天猛地一拍大腿:“老子觉得,那什么‘冥河’肯定脱不了干系!了凡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杀人了凡灭口!这两个人,”他指着上官虹和梅吟雪,“肯定有一个是‘冥河’的人,或者……两个都是!”
苏妧儿忽然轻呼一声,仿佛刚刚想起什么:“啊!对了!我昨夜回房后,因为害怕,检查了一下我随身携带的毒药和解药……却发现,我那一小瓶‘相思断肠红’的解药,似乎……似乎分量少了一点!”
此言一出,又是满场哗然!
“相思断肠红”解药被动过?这意味着什么?凶手在杀人之后,还曾设法获取解药?是为了自己备用,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复杂起来。苏妧儿此言,看似提供了新线索,却也让她自己变得更加神秘难测。她的毒药和解药,为何会被人动?是她自己所为,还是真有人能潜入唐门大小姐的房间?
谢云流感觉脑海中的线索更加混乱了。每个人似乎都在透露信息,但每个人又似乎都藏着秘密。上官虹的激烈,梅吟雪的隐忍,洪九天的直率,苏妧儿的“无意”,玄悲的悲悯,玉玑子的超然……到底哪一张面孔之下,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冥河”……西域军师……传道壁……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笼罩着整个名剑山庄。了凡的死,或许只是这张网揭开的一角。
第三节 暗箭难防
就在众人陷入沉思,推演陷入僵局之际——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之声,陡然从演武场侧面的一棵大树上响起!
一道乌光,快如闪电,目标直指——正在调息运功的梅吟雪!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在庄主和众多高手面前,竟然有人敢公然行凶灭口!
梅吟雪刚刚经历一场恶斗,内力消耗,心神亦有些松懈,待到察觉危机,那乌光已至面前,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箭簇上传来的死亡气息!她瞳孔骤缩,再想闪避或是格挡,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
“小心!”
一道白色的身影比她反应更快!几乎是凭借本能,谢云流一直高度戒备的精神捕捉到了那丝微弱的杀机与破空声,他身形如幻影般掠出,并非扑向梅吟雪,而是精准地判断出暗器轨迹,手中甚至来不及拔剑,只能运足内力,以掌风猛地向前一拍!
“嘭!”
一股柔韧而磅礴的劲力后发先至,险之又险地撞在那道乌光之上!
那赫然是一支通体乌黑、毫无反光的短小弩箭!
弩箭被掌风拍得一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梅吟雪身旁不远处的木桩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箭簇处,隐隐泛着幽蓝的光芒,显然淬有剧毒!
全场死寂!
下一刻,反应过来的洪九天暴怒如雷:“何方鼠辈!给老子滚出来!”声震四野,整个人已如大鹏般扑向那棵大树!
上官虹、玄悲、玉玑子等人也瞬间而动,从不同方向围向那棵大树。
然而,树上空空如也,只留下几片被踩断的枝叶,以及一个固定在树枝上的、构造精巧的小型机簧弩发射装置!凶手早已算准时机,一击之后,无论中与不中,立刻远遁!
谢云流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脸色煞白的梅吟雪,又看了一眼那支淬毒的弩箭。
公然灭口!这是在向他,向在场所有人挑衅!
这说明,梅吟雪必然掌握了某种极其关键的秘密,让幕后之人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在此时此地将她除去!
而这一箭,也几乎洗清了梅吟雪是杀害了凡凶手的嫌疑——没有哪个凶手会安排同伙在公审大会上刺杀自己,这毫无道理。
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是上官虹吗?还是……一直隐藏在暗处,从未真正暴露的第四人?
苏妧儿看着那弩箭,忽然掩口惊呼:“这……这弩机的构造……好生奇特,似乎……似乎结合了唐门的机关术和西域的工艺……”
冥河,西域,军师,灭口……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这一支突如其来的毒箭,串连了起来。
谢云流缓缓走到场中,拾起那支毒箭,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全场每一个人。
“看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很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看看,这名剑山庄之内,这朗朗乾坤之下,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传令!封锁山庄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彻查所有人员,尤其是擅长机关、弩箭之术者!”
“今日,若不将这潜藏之獠揪出,我谢云流,誓不为人!”
森然的杀气,伴随着他冰冷的话语,席卷整个演武场。公审大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性质彻底改变。一场原本为了厘清真相的推演,瞬间升级为你死我活的追凶之战。
乌云,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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