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到图纸前,用那支碳笔,重重地,敲击在那个巨大的金属锅炉之上。
“大哥,你看。”
“我们将水,注入这个密封的铁炉之中。”
“然后,在下面,点燃煤炭,将水,烧开。”
“水开了,会变成什么?”
“水蒸气。”苏明德下意识地回答,这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
“对,是水蒸气。”苏明理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知识的光芒,“一滴水,变成水蒸气之后,它的体积,会膨胀,超过一千六百倍!”
“一千六百倍!”苏明德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这股,膨胀了千百倍的力量,被我们,禁锢在这个,坚固的,密封的铁炉之中时,它会做什么?”苏明理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它会,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疯狂地,想要冲出来!”
“而我们,只需要,为它,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将这股,强大到,足以掀翻屋顶的力量,引导出来,去推动这个活塞,带动这根连杆,转动这个飞轮……”
他用笔,在图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动力传导路线。
“到那时,我们得到的,将是一股,源源不断的,只要有煤和水,就永不枯竭的……力量!”
“大哥,”苏明理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即将改变这个时代的名字,“它的名字,叫作——蒸汽机。”
“它,才是我,为这个帝国,准备的,真正的,‘引擎’!”
苏明德,彻底呆住了。
他虽然,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机械原理,但他,听懂了苏明理话语中,那个最核心的,也是最恐怖的逻辑。
用火烧水,就能产生,一股,比牛马之力,比水力,都更强大的,力量?
这……这已经不是“格物”了。
这,简直是,传说中,那些上古方士,移山填海的……仙术!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解着一个全新世界的弟弟。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陌生感和……恐惧感,涌上心头。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自己的弟弟。
从清河县的“宿慧神童”,到冀州府的“算无遗策”,再到京城里,这个,搅动了满朝风云,甚至,妄图用“火和水”,去驱动一个帝国的……“怪物”。
他的弟弟,究竟,是谁?
他的脑子里,装的,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明理……”他艰涩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你……你说的这些,真的……真的能造出来吗?”
“能。”苏明t理的回答,斩钉截铁。
“但是,很难。”他的话锋,又是一转,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非常难。”
“它的难,不在于原理。它的原理,其实很简单。”
“它的难,在于‘材料’,和‘精度’。”
他指着图纸上的锅炉和汽缸,解释道:“要承受住水蒸气那恐怖的压力,我们需要能制造出,绝对耐高压、不漏气的大型锅炉。这,对我们冶炼部的钢铁质量和铸造工艺,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
“而活塞与汽缸之间,必须做到,严丝合缝。其间隙,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否则,蒸汽就会泄露,动力就会损失大半。这,对我们木工部……不,现在应该叫‘精密机械部’了,对他们的切削、打磨工艺,同样,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关键的,”苏明理深吸一口气,“是安全。一个控制不好,这个大家伙,就不是引擎。而是一个,足以将方圆十丈之内,都夷为平地的,大炸弹。”
苏明德听得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弟弟说,这是他们,能否活下去的,唯一依仗了。
因为,这件事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一旦失败,不仅,会浪费掉,海量的,宝贵的资源和时间。
更可能,会造成,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性的事故!
到那时,他们,根本不需要严党动手。
一个“耗费巨资,造出无用妖物,更伤及无辜性命”的罪名,就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那……那你还要做?”苏明德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必须做。”苏明理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
“因为,只有它,才能,真正地,解决我们眼下,所有的问题。”
“只有它,才能,让‘水泥’的生产,摆脱对人力、畜力的依赖,实现,大规模的量产。”
“只有它,才能,为我们的‘标准尺’,提供,最精密的,加工母机。”
“也只有它,才能,在半年之后,真正地,为圣上,为内帑,为这个帝国,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我们所承诺的,那,百万财富!”
“大哥,”苏明理走上前,按住兄长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变得无比的,坚定,“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我,立下那个军令状开始,我们就已经,坐上了一辆,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疯狂的战车。”
“而这台蒸汽机,就是,为这辆战车,提供动力的,心脏!”
“它,必须,也一定,会在我们,坠下悬崖之前,被制造出来!”
西山之会后的京城,表面上,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苏明理,这位新晋的太子少师,格物总局督办,并没有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立刻走马上任,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务。
他,仿佛,从京城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
他将自己,和那三百名格物士,彻底地,锁在了,那个,已经被禁卫军和东厂番子,围得如铁桶一般的,神机营旧址之中。
没有人知道,里面,在发生着什么。
人们,只能偶尔,在深夜,看到,有巨大的浓烟,从那几座,被改造过的高炉烟囱里,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得通红。
也能偶尔,听到,从那高墙之内,传出的,奇怪的,金属撞击声,和,不知名机械的,轰鸣声。
格物总局,成了一个,京城里,最神秘,也最让人忌惮的,禁地。
而另一边,西苑的营造工程,则在工部尚书张纶,和司礼监的联手之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数以万计的“营造义工”,从京城,乃至周边州府,蜂拥而至。
西山脚下,临时搭建起了,连绵数里的工棚。
格物总局,派出了第一批,由孙思邈带领的“技术指导队”,开始向这些工匠,传授,如何配比、搅拌、浇筑“水泥”的,基本方法。
《京师快报》,则每天,用最大的版面,图文并茂地,报道着,营造工程的,惊人进度。
“三日!地基始成!”
“五日!宫墙拔地而起!”
“十日!通天台台基,已高三丈!”
那坚固的,一体浇筑的,灰黑色的水泥建筑,以一种,完全颠覆了传统营造常识的速度,在所有人的眼前,拔地而起。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一种,对“水泥”和“格物”的,狂热的崇拜之中。
嘉靖皇帝,几乎每隔两日,就要亲自,去工地,巡视一番。
他看着那些,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坚固的宫殿雏形。
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灿烂。
他对苏明理的信任,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他甚至,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口谕——格物总局之事,无论大小,苏明理,皆可自行决断,无需,向任何人报备。
这,几乎是,等于,给了苏明理,在这个小王国里,至高无上的,皇权特许!
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
一切,都仿佛,在朝着,苏明理所预设的,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
暗流,却从未,停止过,涌动。
徐府。
书房内,徐阶正和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对坐品茶。
来人,是礼部尚书,理学大宗师,李本。
“景涵兄,”李本放下茶杯,这位一向以严谨着称的老臣,脸上,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西山一会,已过半月。老夫,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
徐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只是,不动声色地,为李本,续上了茶水。
“那苏明理,”李本的声音,压得很低,“其才,可谓,不世出之妖孽。其‘格物之学’,于国计民生,亦确有,经天纬地之奇功。这一点,老夫,认。”
“但是,”他话锋一转,“其人,其学,太过……霸道。”
“他,在西山之上,所言之‘格物之道’,看似,与我儒家‘人伦之道’,并行不悖。实则,却是在,从根本上,挖我儒学之根基啊!”
“景涵兄,你想想。当天下士子,都看到,一个,不读圣贤书的八岁孩童,只凭着,摆弄一些‘奇技淫巧’,便可,一步登天,位同阁臣。他们,会怎么想?”
“当天下百姓,都发现,学习‘格物’,便可以,赚取,比种地、读书,多上十倍、百倍的财富时。他们,又会,如何选择?”
“长此以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维系了我大周,乃至历朝历代,文教之根本的,金科玉律,岂不,将沦为一句,空谈?”
“届时,天下,将无人,再潜心,研读经义,无人,再敬畏圣贤,无人,再谈论,仁义道德。”
“所有人的眼中,将只剩下,‘利’!”
“一个,只知逐利,而不知礼义的,国家。即便,船坚炮利,府库充盈。那,还是我等的,华夏吗?”
李本的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振聋发聩。
他,已经预见到了,工业革命,对传统农业社会,和儒家伦理体系的,必然冲击。
徐阶,沉默了。
因为,李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也看到了,这个,可怕的,未来。
但是……
“时纯兄,”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奈,“那,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当如何?”
“是该,像那些御史一样,将这‘格物之学’,斥为‘妖术’,彻底禁绝?”
“还是该,眼睁睁地,看着,我大周,继续,在‘祖宗之法’的故纸堆里,慢慢腐烂,直到,被北方的铁骑,和南方的倭寇,彻底吞噬?”
他抬起头,看着李本,眼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这条船,已经,漏了。苏明理,只是,用一种,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最粗暴的方式,在船底,凿开了一个,更大的洞。”
“他说,他能,从这个洞里,引来,新的海水,让这艘船,重新,浮起来。”
“我们,除了,相信他,赌他能成功之外……”
“还有,别的,选择吗?”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两位,当朝的,顶尖文臣,内阁的,核心巨擘。
第一次,在面对一个,全新的,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时代浪潮时。
同时,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严府。
书房内,气氛,则显得,更为,阴冷。
严嵩,静静地,听着,严世蕃,从外面,带回来的,最新的情报。
“……父亲,孩儿已经查明。那格物总局,最近,正在,不惜血本地,从京城,乃至整个北直隶,高价收购,上等的,精炼焦炭,和,百炼精钢。短短十日,便已,耗费了近万两白银!”
“他们,对外宣称,是在为,营造工程,冶炼一种,名为‘钢筋’的新式建材。”
“但孩儿,派人,暗中查探过。他们冶炼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用来盖房子的!”
“那是一块块,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圆柱体,和,厚重无比的,铁板!”
“而且,所有,参与此事的匠人,都被,下了封口令。每日,只准,在神机营内活动,不准,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严世蕃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父亲!孩儿敢断定!那苏明理,一定是在,背着圣上,偷偷摸摸地,建造,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所谓的‘营造新法’,根本,就是一个幌子!他,是在,借着营造的名义,套取圣上的内帑银,来满足他自己,那不可告人的,野心!”
“只要,我们能抓住证据!证明,他在,挪用公款,欺上瞒下!到那时,就算,他有天大的功劳,也难逃,一死!”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一击致命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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