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次,皇子公主们在御花园玩耍。嬴琰被几个小太监簇拥着放风筝,看到秦昭蹲在花圃边用小铲子挖土玩,立刻趾高气扬地走过去,故意大声道:
“喂!玩泥巴的!离本皇子的风筝远点!你那脏兮兮的手,别碰脏了我的线!母后说了,玩物丧志,没规矩的野丫头才整天玩泥巴!”
七岁的孩子,声音尖利,带着刻意的羞辱。周围几个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也跟着窃笑起来。
秦昭抬起头,小脸上沾着一点泥星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嬴琰,没有害怕,反而带着一丝不解和委屈:“昭昭没有碰你的风筝。昭昭在种好看的花花,等开花了,送给父皇母妃看。” 她的声音软糯,却带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嬴琰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又想起那辣椒的“恐怖”滋味,哼了一声,带着人悻悻地走开了。
不远处凉亭里,正“偶遇”几位诰命夫人赏花的皇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冷笑。萧贵妃则静静地坐在一旁,面上含笑听着夫人们说话,指甲却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看着女儿小小的、蹲在泥土边的身影,心中涌起滔天的怒意和保护欲。
这日大雪,前朝事少,皇帝步履轻快地踏入云霞宫,眉宇间是连日来罕见的舒展笑意。他身上还带着殿外寒气的凛冽,但心情却像炉中跳跃的火焰,炽热而明亮。
“爱妃,昭墩墩呢?”皇帝声音洪亮,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朕今日心中甚是畅快,特意过来看看你们母子。”
萧贵妃闻声,忙敛去眉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起身迎驾,脸上堆起温婉的笑容:“陛下圣安。昭儿在暖阁里玩着呢。”她示意宫人将秦昭抱来。
皇帝一把抱起咯咯笑的秦昭,掂了掂,朗声笑道:“好,好!朕的小功臣!你可是立了大功啊!”他转向萧贵妃,眼中满是赞许,
“边关急报,秦昭那孩子种的辣椒做成的辣酱,分发下去后,反响极好!将士们都说,边塞苦寒,往年只能靠烈酒暖身,可酒喝多了,误事不说,还易生事端。
如今有了这辣酱,几口下去,一股热气从喉咙直冲四肢百骸,驱寒暖身的效果竟不输烈酒!解了朕心头一大患,真是好东西!”
萧贵妃听着,心中也为秦昭的“功劳”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苦涩的复杂。她柔声道:“能为陛下分忧,为边关将士尽绵薄之力,是昭儿的福分,也是臣妾的本分。”她微微屈膝,姿态恭顺。
皇帝抱着秦昭坐下,感受着殿内的温度,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殿里……似乎不够暖和?他目光扫过殿角的炭盆,盆中炭火烧着,却不见寻常御用银丝炭该有的明亮银白暖光,反而是一种暗红,间或夹杂着噼啪作响的黑色炭块,散发出一种略有些刺鼻的烟火气,远不如他处所用的炭火纯净温暖。
“爱妃,”皇帝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地落在炭盆上,“你这殿里用的炭,瞧着……似乎与内务府常例不同?怎地烟火气这般重?”
萧贵妃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
她下意识地侧身,用宽大的衣袖不着痕迹地挡了挡炭盆的方向,脸上笑容依旧温婉,声音却带了一紧绷:“陛下说笑了。想是今日风大,吹得烟道有些倒灌,或是新添的炭火还未烧透,有些烟气罢了。
内务府按例送来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许是臣妾殿里人粗手笨脚,没侍弄好火盆。”
她试图转移话题,轻轻抚摸着秦昭的头:“陛下如此高兴,边关将士得享暖意,臣妾心中也欢喜。这辣酱能解陛下之忧,实乃天佑我朝。”
皇帝没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目光却在那炭盆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扫过殿内略显清减的陈设。他抱着秦昭,感受着孩子身上传来的温热,
再对比这殿中似有若无的寒意,以及贵妃那过于刻意、欲盖弥彰的解释,心中那份因辣酱而起的喜悦,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萧贵妃的温顺恭谨,此刻在他眼中,更像是强撑的掩饰。
他没有久坐,又说了几句关于秦昭的话,便以批阅奏章为由起身离去。临走前,他深深看了萧贵妃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审视。
翌日清晨,皇帝身边最得力、也最隐秘的御前侍卫首领,便悄然领命,开始不动声色地彻查云霞宫近期的用度供给。皇帝的命令只有一句:“给朕查清楚,云霞宫的炭,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证的过程比预想的还要快。线索清晰得几乎毫无遮掩
内务府的记档上白纸黑字写着供给云霞宫上等银丝炭的数目,但实际发放的,却是品质低劣斤数不够的炭。再往上追溯,一道来自中宫皇后宫中的“口谕”,清晰地压在内务府总管的心头:
“萧贵妃体弱,用炭节俭些方是养生之道,且皇子年幼,烟火气太重恐伤其身,宜用些温和的炭火。”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是赤裸裸的克扣与刁难。
当这份确凿的证据呈到皇帝御案前时,他沉默了许久。殿内燃着真正的银丝炭,温暖如春,空气洁净,与他昨日在云霞宫感受到的阴冷呛人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皇帝捏着那份奏报,指节微微发白。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半晌,才发出一声低沉而失望的叹息,那叹息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厌恶:
“呵…一国之母,执掌六宫,胸襟气度竟容不下几筐银丝炭?如此锱铢必较,苛待妃嫔,贵妃的份例都敢克扣……朕当真是高看她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皇后平日端庄持重的模样,此刻只觉得那表象之下,竟是这般狭隘刻薄,令人齿冷。
这份对皇后根深蒂固的敬重与体面,终于被这蝇营狗苟的龌龊手段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一种深切的厌恶感,如同殿外凛冽的寒风,悄然侵入心底。
皇帝轻哼一声,意味不明,“哼,怕不是因为这辣椒。继续查,看看那天的林太医如今处境如何。”他挥了挥手,疲惫地让侍卫首领退下。
殿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目光不经意落在案头那罐由秦昭的辣椒制成、象征着他片刻欢愉的火红辣酱上,只觉得那抹红色,此刻竟带着几分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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