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万丈深海艰难上浮。
那无边无际、充斥着混乱、血腥、残暴与贪婪嘶嚎的噩梦，仿佛被一层柔韧而强大的薄膜隔绝开来。虽然仍能感受到其存在，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观看外界的风暴，但那些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和扭曲的画面，不再能直接冲击他的核心意识。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感”，如同清凉的泉水，缓缓浸润着他干涸枯裂的思维河床。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掏空，又灌满了铅。随之而来的是灵魂深处传来的、被强行压制后依旧隐隐作痛的混乱余波，以及一种仿佛大病初愈般的虚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被凝固血色与混乱幽光彻底占据的眼眸，此刻血色褪去了大半，虽然依旧布满了血丝，显得浑浊而疲惫，但至少恢复了些许属于“人”的底色，那针尖般的毁灭幽光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与虚弱。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噩梦中的血腥幻象，也不是那片绝对死寂的血色荒原，而是一道静静站立的身影。
灰白色道士短衫，千层底布鞋，普通却干净的面容，温润平和的眼眸。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开始零星浮现——那无声无息的出现，那本能般狂暴的攻击，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绝对的力量压制，还有……入口即化、带来清凉与生机的药丸。
所有的信息瞬间涌入刚刚恢复思考能力的大脑，让他本就虚弱的意识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戒备，却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依旧十分微弱，只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困难。背后那对曾经张扬的血色蝠翼，此刻如同破败的斗篷般无力地垂落，上面流转的血色灵魂丝线黯淡无光，仿佛陷入了沉睡。
就在他脑海中被混乱、警惕、虚弱和茫然充斥，尚未理清头绪之时，对面那中年道士却先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深处，驱散了些许杂音。
“能力反噬？”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他此刻所有痛苦的根源。
他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对方不仅实力深不可测，眼光更是毒辣到了极点，一言便道破了他陷入疯狂的本质。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试图发出声音，却只传出几声嘶哑的气音。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感受着口中残留的那股清雅药香，才勉强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回答道：
“……是。”
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也承认了那不堪回首的、由力量失控带来的噩梦。
道士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继续平静地问道，语气如同医者问诊：“吞噬了超出掌控极限的灵魂？强行冲击境界？”
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他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场发生在密林空地的疯狂晋升，看到了那不顾后果的鲸吞白银灵魂。
“……是。”他再次艰难地承认，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恨与后怕。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豺狼人首领那庞大的灵魂被强行扯入，以及随后吞噬魔能术士灵魂时那更加汹涌澎湃的洪流。
“灵魂污染已深入本源，混乱意志几乎同化自我。”道士的陈述而非询问，直接点明了他最危险的境地。“若无外力介入，最终结局，无非是彻底疯狂，或灵魂崩解。”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判决，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过那种理智被淹没、自我被撕碎的恐怖。他抬起头，看向道士那平静无波的眼眸，虚弱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希冀。
“此丹，”道士抬了抬刚才弹出药丸的左手，语气依旧平淡，“名为‘清心定魂丹’，可暂时抚平躁动，镇压反噬，稳固你的神魂，让你保持清醒。”
暂时？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摇曳了一下。
道士看着他眼中神色的变化，继续道：“但此丹治标不治本，药力最多持续月余。药力耗尽，若无后续手段，反噬将会卷土重来，甚至因被压制过一次而变得更加猛烈。”
月余……短暂的清醒时光。这如同在沙漠中给予的一杯水，解了燃眉之急，却无法改变身处沙漠的事实。
“你……能帮我？”他沙哑地问道，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对方展现出的力量远超他的理解，或许真的有办法？
道士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我可助你暂时镇压，提供足够的‘清心定魂丹’，让你在找到根本解决方法之前，维持神智不失。”
希望之光似乎亮了一些。但紧接着，道士的话锋一转：
“不过，此法需耗费不少珍稀灵材，炼制不易。”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那布满血丝、充满希冀与忐忑的眼眸上，“你，需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
这个词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摸索自身，破碎的衣物，空无一物的口袋。他所有的“财产”，或许就是那些已经与他灵魂半融合、却带来无尽痛苦的混乱能量，以及这片被他亲手毁灭的废墟。
他露出一丝苦涩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干涩：
“我……身无分文。付不出……与这灵丹同等的代价。”
他孑然一身，穿越至此，挣扎求生，如今更是几乎失去了一切，包括对自身的掌控。他拿什么去换取那维系清醒的希望？这刚刚看到的生机，似乎转眼就要因为无法支付的代价而断绝。
然而，面对他坦诚的贫穷与绝望，那中年道士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失望或轻蔑的神色。反而，他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微微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笑了笑。
目光缓缓从对方苍白虚弱的脸上移开，转向了周围——那片崩塌的龙爪大厅废墟，那焦黑的、被琉璃化的巨坑，那延伸至远方、死寂无声的枯槁林地。
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些瓦砾与尘埃，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回那双充满困惑与茫然的眼睛，用那平和而笃定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你比你想象中……富有。”
话语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中年道士的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那片狗头人废墟的深处，仿佛那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藏。
他愣住了，彻底地愣住了。
富有？
在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浸透了鲜血与死亡、除了毁灭别无他物的废墟之上？在他自身灵魂濒临崩溃、一无所有的境地之下？
他顺着道士的目光，茫然地望向那片断壁残垣，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疑惑与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的预感。
代价……难道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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