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S7基地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发出沉闷的鼓点。
地下通道内，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每一次移动都带起浑浊的涟漪，倒映着头顶忽明忽暗的应急灯光，像极了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刀疤陈一马当先，肌肉虬结的手臂推开那扇虚掩的合金门，一股混杂着制冷剂和陈腐食物的寒气扑面而来。
门后，陈博士就那么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排滋滋作响的冰柜，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他怀里捧着一个军用级别的密封罐，盖子已经被暴力撬开，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里面半融化的冰沙状汤汁，动作虔诚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你们来晚了……我已经尝过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解脱后的疲惫。
他缓缓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既有科学家的疯狂，也有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她说‘汤要趁热喝’……可我，已经整整三十年没听过这句话了。”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青葱少年变成鬓角斑白的中年，也足以让一份滚烫的记忆，在心底冻成一块敲不碎的坚冰。
陆远没有拔枪，也没有呵斥。
他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在陈博士面前蹲下，目光落在他那只因低温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上。
“你师兄阿九逃了，不是因为他怕了，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有些东西，是塞不进试管，也写不成数据的。”
陈博士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浑浊的液体顺着嘴角滴落，瞬间在他的白大褂上凝结成一小片冰霜。
“可我以为我能……我以为我能控制它，提取幸福的因子，剥离痛苦的副作用……我以为我能造出一种，不会让人再流一滴眼泪的幸福。”
他的话音里充满了“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天真，也最残忍的三个字。
“动手。”陆远没有再劝，只是对身后的刀疤陈偏了偏头。
刀疤陈心领神会，一个箭步冲进冰柜室深处。
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一个记忆的坟场。
无数贴着标签的金属胶囊整齐地码放在冷冻架上，每一个胶囊里，都封存着从食客脑电波中提取的最巅峰的幸福感官样本——那是“味道胶囊”的原型，灰烬公司曾计划用它们研发新一代非致命性镇暴喷雾，代号“和平鸽”。
刀疤陈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拧开了总阀。
“嘶——”
随着一阵轻微的泄压声，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流开始弥漫。
这不是单纯的香气，而是记忆的具象化。
最先飘散开的，是蛋炒饭的焦香，那种米粒在滚油里噼啪作响，裹上金黄蛋液后产生的“锅气”，是深夜里打工人和程序猿最后的倔强与救赎。
紧接着，是红烧肉的甜腻，冰糖在酱油里融化，与五花肉的油脂发生美拉德反应，那味道，是刻在东亚人dNA里的团圆密码。
然后，是阳春面那股清淡却悠长的面汤香，猪油混合着滚烫的碱水面，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那是贫穷岁月里，最朴素也最顶格的奢侈……
无数种味道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碰撞、融合，它们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形成了一个诡异而强大的共鸣场，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开每个人心灵最深处的防线。
“呜……”队伍里最年轻的小豆子突然捂住了鼻子，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这……这是我师父第一次教我颠勺那天，厨房里的味道……他还骂我笨，说我这辈子都学不会……”
话音未落，整个基地的灯光猛地闪烁了一下，接着，AI合成的系统警报声断断续续地响起：“警报……检测到未知高维信息素……命名……‘师徒’化合物……逻辑……逻辑单元紊乱……滋滋……系统……宕机……”
监控屏幕瞬间变成一片雪花。
就在这片混乱中，陆远不紧不慢地从背后取下了那口黑不溜秋的玄铁锅。
他单手持锅，对着空气中弥漫的“万千气象”猛地一兜！
“群忆共鸣灶！”
一股无形的吸力自锅底产生，仿佛一个黑洞，将所有释放出的气味残流尽数吸入其中。
锅内明明空无一物，却发出了油爆、水滚、火烹的声响，那些虚无缥缈的味道，竟在他的搅动下，短暂地凝聚成了一道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万味合一”虚空料理。
陆远将锅放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仿佛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这片狂乱的记忆风暴。
他没有看其他人，只是盘腿在陈博士对面坐下，认真地说：“你要的数据，我给你。但这顿饭，你必须坐着吃完。”
说罢，他凭空做出翻炒的动作，开始讲述。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勺汤的鲜味，来自一个胃癌晚期的老奶奶。她化疗后三年没尝出过味道，喝完这碗鱼汤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伙子，我还想活’。”
“这块肉的香味，数据源是一个独居老人。社区送餐员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三天了，手机备忘录里最后一句话是，‘想吃口我妈做的红烧肉’。”
“还有这根葱花的味道，”陆远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是我刚出摊，被城管追了八条街那天，隔壁卖煎饼果子的大姐，看我锅里没菜了，偷偷塞进我锅里的。她说，‘跑路也要吃饱’。”
一个个故事，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现实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温热柔软的内里。
陈博士呆呆地听着，捧着密封罐的手不再颤抖。
他低头看着罐子里那浑浊的汤汁，又抬头看看陆远那口空无一物的锅，眼神里的疯狂和偏执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和茫然。
他手中的罐子慢慢倾斜，冰冷的汤汁滴落在地，发出“嗒、嗒”的轻响。
突然，刺耳的警报声重燃！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急促！
“所有人不许动！”
沉重的战术靴踩踏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队全副武装的灰烬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雷震。
他面沉如水，手中的脉冲步枪枪口闪烁着危险的蓝光，直指盘腿而坐的陆远。
“指挥中心命令：焚尽一切非标准饮食源头！执行‘净化协议’！”
冰冷的命令，不带一丝感情。
然而，就在雷震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一阵稚嫩、跑调，却异常清晰的童谣，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墙壁，飘了进来——
“妈妈做的饭，最好吃呀，香喷喷的味道，忘不掉呀……”
是小满！
她竟然带着街头的孩子们，在基地外围用一个大功率扩音器，一遍又一遍地齐唱着这首最简单的儿歌。
歌声仿佛一种催化剂，与陆远锅中那道“万味料理”的气息瞬间产生了共振。
一个离得最近的灰烬士兵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用一种极其艰难的动作，摘下了封闭式的战术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而迷茫的脸。
两行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声音哽咽：“俺……俺想回家了……想吃俺娘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了……”
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不许动摇！开火！我命令你们开火！”雷震歇斯底里地怒吼。
然而，没有一个人响应。
越来越多的士兵放下了枪，有人蹲在地上，有人靠着墙壁，压抑的啜泣声在通道里此起彼伏。
雷震难以置信地回头，却看见了让他瞳孔骤缩的一幕。
陈博士缓缓站起身，将密封罐里最后一口冰冷的汤汁一饮而尽。
然后，他摘下了挂在胸口的身份识别牌，轻轻地，放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我辞职。”
战斗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了。
陆远没有带走任何“味道胶囊”的样本，他只是站起身，掏出手机，对着这满室狼藉和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开启了直播。
直播间的标题，只有八个字：“请看，幸福长什么样。”
几乎在直播结束的同一秒，他的视网膜上弹出了新的系统提示：
【叮！情绪地标‘悲伤的实验室’已完成情感闭环。】
【恭喜宿主！
‘共鸣’深度达到阈值，‘食神之眼’预判功能正式激活：未来24小时内，全球高情感价值地点已用红点标出。】
一张虚拟的世界地图在他眼前展开，上面，七个城市几乎同时亮起了刺目的金点。
其中一个，赫然标注着：东海市，赵无盐特殊疗养院。
陆远收起玄铁锅，重新背在身后，对身旁的凌霜说：“下一步，该去见见那位怕味道太浓的老小孩了。”
而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一间被藤蔓爬满的废弃厨房里，一台锈迹斑斑的老式冰箱突然嗡地一声，重新启动。
冰冷的内壁上，水珠凝结，缓缓汇聚成一行湿漉漉的字迹：
“第七代，这次换我为你留一口热的。”
暴雨未歇，冲刷着S7基地地面上的一切痕迹。
冰柜室的门大敞着，丝丝缕缕的冷气混杂着残留的万千滋味，飘散在湿热的空气里，形成了一片奇特的白雾。
陆远一行人悄然离去，正如他们悄然前来，没带走任何一份样本，仿佛只是来此地吃了一顿无人可见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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