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翌日·心安
第二天下午两点,送走了所有学生,我叫上小王和梅梅,一起去给李先生收拾新租的小屋。
从日头正猛忙到夕阳西斜,总算把那个不大的家整理得窗明几净。
我特意买了一床柔软的新被褥,换上天蓝色的床单。
屋子虽小,却也透出几分温馨舒坦。
晚上回到家,身体是疲惫的,思绪却异常清醒。
我从衣柜深处取出那个珍藏的木纹盒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翡翠镯子戴在腕上。
翠色在灯下流转,我的思绪也飘远了。
想到李先生,他个子不算高大,约莫一米七三,身形保持得宜,虽经沧桑,却依旧精神矍铄。
女儿思李是喜欢他的。
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曾是锐利洞察的,如今像两潭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偶有浑浊。
可一旦谈起“并购”、“上市”这类旧词,眼底会极快地闪过一丝光,如同沉睡的雄狮被惊扰,旋即又复归沉寂。
他的眼皮习惯半耷拉着,看人时带着历经一切后的宽容与疲惫。
李先生的确是老虎老了。
可老虎老了,威仪犹在,终究不是犬类可比的。
我脸上有些发烫,一股热浪从脖颈蔓延到后背。
这是更年期的潮热?
还是……?
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底是仰慕他的,或许,还有更深的情感,只是不敢表露。
他若非是年纪大了,再年轻些,这样的男人,哪里会有我的份?
他从商业巨人回归平凡,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胜过寻常人百倍。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
思李没有爸爸,她却亲近李先生,李先生也疼爱她。
而我对他,有敬,有怜,或许……也有爱。
身体的感觉最是诚实。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节:镯子·心意
第二天,我戴着那只镯子去了店里。
下午,李先生过来时,目光瞬间就落在我手腕上,他浑身明显一震。
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翡翠。
“你……你还留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留着,”我用力点头,压下鼻尖的酸意,
“只是每天在店里干活,怕磕碰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将镯子褪下,轻轻放回盒中,双手递到他面前,“这是您最珍贵的东西,我得替您……也替您姐姐好好守着。”
他久久凝视着镯子,然后缓缓合上盒盖,却轻轻退回到我面前。
“小刘,它跟着你,比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强。它就该在你这里。”
这一次,我没有再推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感觉那份温润的重量,沉沉地落进了心底。
“哈哈……刘姐……你们两个人在干嘛呢?”
心直口快的梅梅正好端着一盆要洗的菜走过来,大眼睛在我们之间滴溜溜地转,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想抽回手。
李先生的手指却先一步,像是无意般轻轻擦过我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道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然后才自然地松开。
他转向梅梅,脸上是惯常的、带着长辈宽和的笑容:“能干嘛?让你刘姐给我这老骨头尝尝新卤的牛肉咸淡呗。”
“尝咸淡要拉着手呀?”梅梅笑嘻嘻地把菜盆放进水池。
水声哗啦,却盖不住她的调侃,“李叔,您这可不像尝咸淡,倒像电视里演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执手相看’!”
“你这丫头,胡咧咧啥!”我赶忙出声打断,心跳如擂鼓。
余光瞥见李先生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端起我给他泡的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反倒显得我此地无银。
第三节:日常·暖昧
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自从李先生回来后,就渐渐成了常态。
有时是我在灶前忙得满头汗,他会默不作声地递过一条干净毛巾,被眼尖的小王看见,就会打趣:“哟,还是李叔心细,我们可没这待遇。”
有时是他坐在窗边看报,我过去续茶水,他会抬头道一句“有劳”,眼神里的温和总能引来年轻帮工们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们之间,谁也没有挑破那层纸。
像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流,能看见对岸风景,感受拂面微风,却都默契地停在岸边,享受着这不言不明的安宁与靠近。
梅梅洗着菜,还不忘凑热闹:“刘姐,脸红了嘿!要我说啊,李叔回来以后,你这气色都好多啦!是不是有啥喜事儿呀?”
“干活都堵不住你的嘴!”我作势要拍她,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转头对上李先生的目光。
他正看着我,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像秋日午后晒暖的湖水,沉静,却能将人轻轻包裹。
空气中弥漫着卤肉的浓香、蔬菜的清新水汽,还有那种只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暧昧又妥帖的微温。
这日子,就这么过着,似乎也很好。
第四节:平等·自在
梅梅嘻嘻哈哈地端菜去了后厨,留下我们。
空气里还漾着玩笑的余波,但这一次,我没有急于辩解或掩饰,只是低头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空落落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玉石的温润触感,奇异地安抚了慌乱。
一阵微妙的静默之后,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
我抬起头,迎上李先生的目光。
他收起了面对梅梅时的宽和笑容,眼神里没有窘迫,只有平静的深邃,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了然的弧度。
就是这种感觉。 我心里清晰地浮出这个念头。
“这丫头,嘴没个把门的。”我终是开口,语气里听不出责怪,更像是一句给这气氛台阶下的话。
李先生闻言,笑意从嘴角漫至眼底,皱纹也舒展开。
他轻轻摇头,声音低沉温和:“这样挺好。”
他没说“什么”挺好。
是梅梅的玩笑挺好?
是此刻的独处挺好?
还是这种剥去所有身份标签,只是“我”与“你”相对的状态挺好?
但我好像懂了。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谨小慎微的保姆“小刘”——我是独立的女人刘青青。
他也不再是那个住在空旷别墅、需要人照顾的雇主“李先生”。
——他现在是一个男人,李建国。
在这里,我们是平等的。
他是会挑剔牛肉厚薄的食客老李,是能帮忙看火候的闲人老李,是……一个让我会下意识留意他茶杯是否空了的男人。
我们之间,剥离了雇佣关系的压抑,也褪去了重逢初期的客套。
剩下的是两个被生活打磨过的灵魂,在人生后半程,自然生出的靠近。
“是啊,”我舒了口气,肩头无形的紧绷感悄然消散,声音里带着自己未察觉的轻快,“这样是挺好。自在。”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重新端起了茶。
阳光透过窗,在他花白的发和普通的夹克上镀了层淡金。
没有昂贵香水的味道,只有饭菜香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一种“平等”与“真实”的共鸣,却在小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第五节:一日三餐
天光微亮,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小刘饭桌”的厨房已亮起温暖的灯。
我熬着粥,氤氲的米香弥漫开来。
七十岁的李先生,缓缓地走了进来。
“小刘,需要我剥点蒜不?”他站在门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不用,您坐着歇会儿就好,粥马上就得。”
我回头朝他笑笑,把一小碟自家腌的酱菜推到他常坐的位置前。
他不再坚持,缓缓坐下。我们不再需要过多言语。
那些失败的婚姻、远走的女儿、失去的儿子…去世的真爱……破产的生意、孤身养女的艰辛……曾经天塌地陷的往事,如同晨雾,在这朴实温暖的米粥热气里,慢慢消散。
这清粥小菜,是我们新一天的开始,也像是潦草半生后,意外得来的、平静的新生。
中午是“刘姨小饭桌”最喧嚣的时刻。
孩子们像归巢的雀儿,呼啦啦涌进来。
小王和梅梅手脚麻利地张罗。
李先生穿着他那件略显扎眼的旧t恤,坐在门口的旧藤椅上。
他视力不济,耳朵却灵。
哪个孩子跑得太快,他会哑着嗓子提醒:“慢点儿,看路!”哪个孩子挑食,他会说:“你刘姨做的青菜,甜着呢!”
孩子们也习惯了这位有点“怪”却慈祥的李爷爷,叽叽喳喳地同他分享学校趣事。
我穿梭在饭桌间添饭加汤,偶尔与李先生目光相遇。
他浑浊的眼里,映着满屋的生机。
夕阳西下,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小店复归宁静。
收拾妥当,我搬把小凳子,坐到李先生对面。
小折叠桌上,摆着磨得发亮的木头象棋。
“将!”他有时会突然得意一声,草帽下的皱纹都舒展开。
“哎呀,又没看见您这步。”我笑着认输。
棋局上的输赢,成了我们最大的计较。
夕阳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长,交融。
下完棋,我锁好店门。
不谈过往,不问将来……
他拄着拐杖,一前一后,我目送他回家,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学校后的小巷子。
我们不说话,只是慢慢地走。
从清晨的清冷,到午间的喧嚣,再到黄昏的安宁,我们像完成了一种日常的仪式。
我们都是人生的“败将”,丢盔弃甲,狼狈半生。
但命运最终却用这充满烟火气的陪伴,给了我们一份慈悲。
一天上午,李先生拎着一兜水果过来了,“小王,把这些脆枣和梨子洗一洗,咱们一起吃!”李先生把那些水果放到了小饭桌上。
我站起身来沏了一壶李先生爱喝的茶,放到了他的面前。
李先生笑眯眯地看向我。
忽然轻声对我说:“小刘,忽然……有点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要五花三层的,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的那种。”
我也笑着看向李先生:“好,您等着,我这就去做。”
“不用现在做,我要在晚上五点吃,你在那个时间做好了就行!”
梅梅又笑嘻嘻地凑过来,打趣道:“老李姐夫这么有空啊?你和刘姐什么时候领证?”
这话一出,比那天那句“执手相看”更直接、更泼辣。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连耳根都烧得厉害。我作势要拧她的嘴:“你个死丫头,越说越没边了!再胡说八道,下午的牛肉饭没你的份!”
李先生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朗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像平时那样含蓄,带着一种难得的开怀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受用?
他没有直接回答梅梅的问题,而是用一种带着宠溺的、长辈式的口吻,挥了挥手里的水果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你这丫头,就你话多!快去,和小王把这脆枣和梨子洗了,让大家尝尝鲜。这枣子甜得很,再不去洗,我可先吃完了啊!”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把那份被调侃的尴尬,化成了一种共享水果、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这种处理方式,既保全了我的矜持,也给了他自己体面的台阶,更让梅梅的玩笑显得像是孩子们之间无伤大雅的嬉闹。
梅梅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接过水果袋,拉上小王一起去水池边了。
一边洗还一边小声嘀咕:“李叔脸皮薄,不好意思啦……”
我看着李先生带着笑意的侧脸,心里那份羞窘渐渐化开,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暖流。
他刚才那句“老李姐夫”,他听着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有种……默认般的坦然?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重新坐下,给他斟满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也照在刚刚洗好、水灵灵的脆枣和梨子上,折射出晶莹的光。
小店里弥漫着茶香、果香,还有一种刚刚被玩笑话烘托起来的、愈发浓郁的家的气息。
李先生拈起一颗脆枣,递给我:“尝尝,早上集市上买的,说是本地的新枣,甜得很。”
我接过枣子,咬了一口,果然清脆甘甜。
我们谁也没再提领证的事,但那个话题仿佛已经变成了空气中一颗无形的糖,默默融化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里,让这个普通的午后,变得格外甜润和充满希望。
李先生又站起身来,我下会儿棋去,5点我过来吃红烧肉,再配一个青菜就可以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慌,领证的事儿虽被暂时岔开,但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我系上围裙,开始专心致志地做李先生点名要的红烧肉。
在厨房里,我精心挑选了最好的五花肉,炒糖色,慢火煨炖。
肉香弥漫开来时,我想起他曾说过,他母亲是上海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本帮红烧肉,甜而不腻,是他童年最深的念想。
他后来走南闯北,山珍海味吃了无数,却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他说,在我这小饭桌吃到的家常味,最像“回家”。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红烧肉的香气弥漫在店里。
下午5点,李先生准时来了,看到满桌饭菜,他眼睛亮了起来。
我把炖得酥烂油亮、色泽红润……
还有一小碟碧绿的蒜泥菠菜,我把菜切的碎碎的炝了蒜泥。
一碟软烂的煮五香花生米,
炒了一小盘小香菇油菜。
当那盘色泽红亮、颤巍巍地入口即化的红烧肉端上桌时,李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又配了一小碗红薯杂粮米饭。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梅梅不在,少了打趣的声音,气氛却更让我有些紧张。
我心里暗骂自己,又不是没见过这个老头吃饭,今天这是怎么了?刘青青,你真没出息。
他今天吃得很慢,很仔细,好像在品味一生的时光…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安静的仪式。
“是……是这个味道。”他放下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肉的醇香。
他又吃了一口蒜泥,菠菜,“嗯,这个味道也棒极了!”
他看向我,我也看向他……
他扒了小半碗杂粮米饭,“谢谢你,小刘……我吃饱了。”
他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然后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像一个即将宣布重要决定的人。
李先生看向我,目光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紧张和决然的温柔,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小刘,其实梅梅的话……我认真想过了。如果……你愿意,我们找个时间,去把证领了吧。”
我愣住了,心跳陡然加快,脸上热辣辣的。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神,那些一起经历的日子像电影般在脑海闪过。我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好。”
那一刻,夕阳的余晖正好洒进屋内,将他和我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叮咚……小饭桌墙上的挂钟显示8点,李先生礼貌的站了起来。
“小刘,我该回去了,你明天还要忙,再晚了你就累了,你回去看看思李吧!”
等星期一咱们去领证。
他走到门口,微笑着回头对我说:“小刘,嗯,明天见。”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肉很好吃,和我母亲做的一样好。”
然后才转身,身影慢慢融入夜色中。
许多年后,我依然觉得,他能在那碗饱含烟火气的红烧肉里,找到味觉的故乡,安然睡去,是一种温暖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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