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源”总号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气氛凝重。沈沧澜放下手中的总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明面上的账目确实干净,但他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深。
“沈先生,”一名负责核对仓库记录的老账房拿着几页纸走过来,眉头紧锁,“您看这里。上月十五,账上记录支付‘福昌隆’生丝定金八千两,三日后又支付尾款一万二千两,合计两万两。按当时市价,这笔款项应购入上等生丝一百担。”
沈沧澜接过记录,仔细查看。老账房继续道:“但库房记录显示,同期入库的上等生丝仅有六十担,且品级标注为‘中等偏上’。另外四十担的缺口,账上并无退货或折价记录,后续也无相应丝绸产出。”
“也就是说,有两万两银子支付了,但对应的货物却严重短缺,且品质不符?”沈沧澜眼中精光一闪。
“正是!”老账房肯定道,“而且,这并非个例。近三个月来,与‘福昌隆’、‘顺记’等闽广商号的大额交易中,类似情况出现了不下五次,涉及银钱总额超过八万两!都是付款足额,但实际到货数量不足或品质低劣,差额巨大!”
沈沧澜站起身,在账房内踱步。这不是简单的账目差错或商业欺诈。如此频繁、大额的“货不对板”,更像是利用合规的商业往来作为掩护,进行资金的转移!那批支付出去却未换来足额货物的银子,极有可能就是被劫漕银洗白后的流向!
“立刻将所有与‘福昌隆’、‘顺记’等商号的往来账目单独整理出来,重点标注这些异常交易。核对所有相关票据、契约,看是否有伪造痕迹。”沈沧澜沉声下令,“另外,派人去问问那些被隔离的谢家老人,特别是负责与这几家商号接洽的管事,看看他们知道些什么。”
他心中已有计较,这些异常的账面记录,就像隐藏在光洁皮肤下的脓疮,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内里已经腐烂。现在,需要一把手术刀,将它彻底剖开。
谢府,密室。
谢秉坤颤抖着手,抚摸着面前一个紫檀木打造的小匣子。匣子不大,却异常沉重,上面挂着三把造型奇特的铜锁。这里面,装着他谢家数十年来,与浙江乃至京师各级官员“礼尚往来”的详细记录,时间、人物、金额、事由,一清二楚。这是他的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老爷,都…都在这里了。”管家的声音带着恐惧。
谢秉坤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备车,去…去钦差行辕。”
他决定了,与其被周廷璋灭口,或者被张惟贤零敲碎打地查出来,不如主动交出这些东西,或许还能争取一个“坦白从宽”,保住谢家一丝血脉。
然而,就在他抱着木匣,在家丁护卫下刚刚走出府门,准备登上马车时——
“咻!咻咻!”
数支弩箭从对面街角的阴影处激射而出!目标并非谢秉坤,而是他身边的护卫和车夫!
“有刺客!保护老爷!”护卫头领厉声大喝,挥刀格挡。两名护卫反应稍慢,瞬间中箭倒地。车夫更是被一箭穿喉,当场毙命。
谢府门前顿时大乱。剩下的护卫们将谢秉坤团团护在中间,紧张地注视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谢秉坤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怀里的木匣,脸色惨白如纸。周廷璋!一定是周廷璋!他果然要杀我灭口!
就在刺客们从阴影中冲出,手持利刃扑上来,与谢府护卫厮杀在一起,眼看就要突破防线时——
“钦差卫队在此!放下兵器!”
街道两端,突然涌现出大批身着京营号衣的士兵,手持强弓劲弩,瞬间将混乱的战场包围。带队的是张惟贤的一名亲兵队长,他目光冷冽,一声令下,弓箭齐发,精准地射向那些刺客。
刺客们没想到钦差的人来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瞬间被射倒大半,剩下的几人见势不妙,试图突围,却被团团围住,很快或被杀,或被生擒。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谢府门前,只留下几具尸体和斑斑血迹。
那名亲兵队长走到惊魂未定的谢秉坤面前,看了一眼他紧紧抱着的木匣,拱手道:“谢翁受惊了。钦差大人料定宵小之辈可能对谢翁不利,特命我等在附近护卫。请谢翁随我等前往行辕,大人想与您一叙。”
谢秉坤看着地上护卫和刺客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杀气未消的京营士兵,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他惨然一笑,抱紧木匣,点了点头。
布政使司衙门,周廷璋很快收到了刺杀失败、谢秉坤被“请”往钦差行辕的消息。
“废物!一群废物!”他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将书房里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状若疯癫。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绝望。
完了,全完了。谢秉坤落入张惟贤手中,那个木匣里的东西一旦公开…他周廷璋的下场,不会比赵德明好多少。
“大人…现在怎么办?”心腹长随战战兢兢地问。
周廷璋眼神空洞,喃喃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长随的衣袖,“快!快去准备…我要写请罪奏折!就说…就说我受赵德明蒙蔽,失察之罪,甘愿领受…还有,把…把家里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都…都处理掉!”
他现在只希望能断尾求生,主动请罪,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甚至…保住官职?他已经不敢奢望了。
林泉清舍,书房。
张惟贤看着面前打开的紫檀木匣,里面是一本本装订精美的册子,以及一叠叠泛黄的信笺。他只是随手翻看了几页,脸色就变得无比凝重。这里面记录的,不仅是金银数额,更是一张庞大而隐秘的关系网,牵扯到的官员之多,层级之高,触目惊心。
谢秉坤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将如何与赵德明勾结,如何通过做假账转移赃银,以及周廷璋如何默许、甚至在某些环节提供便利等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罪民…罪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饶…只求大人看在罪民主动交代,交出这些…这些证据的份上,能…能网开一面,给我谢家留条血脉…” 谢秉坤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张惟贤合上手中的册子,沉默良久。这些证据,足以将周廷璋乃至更多官员拉下马。但同样,也意味着他将面对更加疯狂的反扑。
“将谢秉坤带下去,好生看管。”他挥了挥手。
侍卫将瘫软的谢秉坤带走后,沈沧澜低声道:“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是否…?”
张惟贤摇了摇头,目光深邃:“还不到时候。周廷璋不同于赵德明,他是浙党在地方的代表之一,动他,牵扯太大。而且…” 他指了指那木匣,“这里面有些名字,即便是我,也要掂量掂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先稳住局面。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漕银案的证据,以及周廷璋涉案的部分,再次六百里加急,密奏皇上。同时,放出风去,就说谢秉坤受惊过度,神智不清,正在休养。”
沈沧澜立刻明白了张惟贤的用意。这是要引蛇出洞,也是要争取时间,等待京城的态度。既要打击贪腐,又要避免引起整个浙江官场的剧烈动荡,甚至逼反某些人。
“那四海帮那边…”沈沧澜问。
“继续施压。”张惟贤道,“告诉李魁,本官给他一天时间考虑,是交出刘莽和所有涉案人员,配合清查,争取宽大,还是…负隅顽抗,玉石俱焚。”
棋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张惟贤知道,他手中的刀已经举起,但落下何处,何时落下,需要极高的智慧和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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