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离任的仪仗是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悄然离开绍兴的。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几辆马车在衙役的护卫下驶出城门,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沈砚秋站在城墙上远远望着,直到那队人影彻底不见。他知道,自己在绍兴最大的倚仗,就此离开了。
回到陋室,桌上摊开的《春秋》注本依旧缺着关键几页。王老爷那边暂时偃旗息鼓,巷口盯梢的人也撤了,但这片平静反而让人心头更沉。沈砚秋指尖拂过书页被撕扯的毛边,眼神渐冷。李嵩的提醒言犹在耳——张鹤年,王老爷的“同年”,掌管浙江一省学政,贪酷成性。
他闭上眼,原主记忆中那位启蒙先生清癯而刚直的面容浮现。先生因揭发张鹤年克扣赈灾粮被罢官,郁郁而终。这笔账,如今也要算在他头上了。
“撕书……”沈砚秋轻嗤一声,将残破的注本推到一旁,“终究是下乘手段。”
他起身,从床底拖出一只旧木箱。里面是原主历年抄录的经义笔记,还有他自己这两个月用炭条画的各式“图谱”。若有人细看,必会觉得怪异——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将四书五经的义理脉络梳理得清清楚楚,旁注的文字也极简练,全然不似时下流行的繁琐注疏。
这便是他这两个月暗中准备的“利器”。既然王老爷能让人撕书,张鹤年在乡试中能做的手脚只会更多。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对方的“仁慈”上。
“思维导图,”他抚过一张张粗糙的纸页,低声自语,“就看你这来自后世的方法,能否在这大明的科场杀出一条路来。”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秋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这些“图谱”的完善中。他将经义、策论、判语分门别类,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效率远超死记硬背。
这日午后,陈望匆匆来访,脸上带着几分忧色。
“沈兄,你可知张鹤年张大人,近日在学政衙门发了好大的火气。”陈望压低声音,“说是核查各地生员廪膳银发放,查出了不少‘亏空’,要严加整饬呢。”
沈砚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哦?如何整饬?”
“说是要重核生员资格,廪膳银暂扣,待查清后再行发放。”陈望皱眉,“我爹在衙门里说,这分明是借故克扣!往年也有‘亏空’,何曾闹到要扣发全府生员廪膳银的地步?不少寒门同窗就指着这点银子度日备考呢!”
沈砚秋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张鹤年此举,看似是针对所有生员,但他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重核资格?暂扣银钱?这像是冲着他来的前奏。王老爷那边暂时按兵不动,张鹤年这边却开始收紧绳索了。
“知道了。”他神色平静,“陈兄,烦请你帮我留意学政衙门那边的动静,尤其是关于……赈灾粮银旧案的任何风声。”
陈望一愣,随即郑重点头:“我明白。”
送走陈望,沈砚秋走到窗边。夕阳将巷子染成一片暖橘色,看似安宁。但他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张鹤年选择在这个时候对廪膳银动手,既是敛财,恐怕也是在试探,或者在为后续更大的动作铺路。
他回到桌边,看着那些凝聚了心血的“图谱”。光有这些,或许能应对考场,但不足以应对考场之外的明枪暗箭。李嵩指出的路——拿到张鹤年贪腐的实证,已是迫在眉睫。
只是,这证据要如何去拿?学政衙门不比县衙,守卫森严,张鹤年自身也必定警惕。原主的启蒙先生当年都未能扳倒他,反遭其害……
正凝神思索间,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锐的嗓音:
“沈相公可在?咱家是王老爷府上的,老爷请相公过府一叙。”
沈砚秋眉峰微蹙。王老爷?他这个时候派人来,是想做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拉开院门。只见一个面生的青衣小厮站在门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王老爷有何见教?”沈砚秋语气平淡。
“老爷没说,只让小的务必请到沈相公。”小厮笑道,“老爷说了,是关于乡试备考的一些‘要紧事’,想与沈相公商议。”
“要紧事?”沈砚秋心念电转。王老爷绝无可能好心指导他备考。这“要紧事”,多半是威胁,或是新的陷阱。
他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既是王老爷相邀,学生岂敢不从?请前面带路。”
小厮显然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愣了一下,连忙侧身引路。
沈砚秋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寂静的巷子。他知道,这一去,恐怕是宴无好宴。王老爷沉寂多日,此刻出面,定然与张鹤年收紧廪膳银的动作有关。他们是要软硬兼施,逼他就范?还是布下了更险恶的局?
指尖悄然擦过腰间,那硬挺的纸页边缘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纷杂的思绪压下。不管前方是什么,他都没有退路。
走到巷口,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停在那里。小厮掀开车帘,躬身道:“沈相公,请。”
沈砚秋迈步上车,车厢内光线昏暗,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刚坐定,就听见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条他住了数月的小巷。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沈砚秋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看似养神,脑中却飞速盘算着王老爷可能的发难方式,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人声鼎沸,渐渐又行入相对安静的街巷。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沈相公,到了。”小厮在外面说道。
沈砚秋睁开眼,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并非他预想中王老爷那富丽堂皇的府邸正门,而是一处僻静宅院的后角门。门楣低调,左右无人。
他心中一凛。不在正堂相见,而是引到这僻静之处……王老爷今日,图穷匕见了。
他整了整衣冠,神色平静地走下马车。那小厮上前叩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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