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晨雾尚未散尽，沈砚秋便已立在那片被严格看守的一亩半试验田边。连日的焦虑让他眼底泛着血丝，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官袍袖口，目光死死锁在那些新翻的、略显湿润的土垄上。自那夜星月无光下秘密播种，已过去五日。林墨雪说过，若顺利，三五日当见苗芽。可眼前，除了细腻的泥土和几根顽强冒头的杂草，并无他期盼的那抹新绿。
周老憨搓着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身后几名参与播种的乡勇也伸长了脖子，脸上写着同样的紧张与期盼。军粮日渐减少的压力，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这片田里的成败，牵动着整个乡勇营的命脉。
“大人，许是……时候未到？”周老憨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
沈砚秋没有回应，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表层一点泥土，下面是更深沉的湿润。他记得林墨雪叮嘱过，土壤需保持湿润，但不可过涝。这几日未曾下雨，是他昨夜亲自督着可靠人手，从远处几近干涸的小溪里一担一担挑来水，小心翼翼浇灌的。
就在他心头渐沉，几乎要怀疑那“迅捷麦”是否只是镜花水月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一点极其微弱的异样——在一行田垄的中间部位，紧贴着泥土，似乎有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土色融为一体的淡黄嫩绿，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他呼吸一滞，动作放得极轻，几乎是用指腹拂开那周围的浮土。没错！是嫩芽！不止一处，沿着那条浅沟，星星点点，竟有十几处都冒出了同样纤细的绿意！它们如此幼小，若非刻意寻找，几乎会被忽略，但那确确实实是生命破土而出的迹象！
“出来了！”沈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站起身，指向那片区域。
周老憨和几个乡勇立刻围了上来，几人都是种过地的老手，仔细辨认后，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
“是苗！是麦苗！”一个乡勇激动地低呼，“这才五天！真的出来了！”
“看这苗势，虽细弱，但根脚正！”周老憨咧开嘴，露出黄牙，用力一拍大腿，“他娘的，真神了！林姑娘这麦种，了不得！”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苗是出来了，但这仅仅是第一步。如此快的出苗速度，印证了林墨雪所言非虚，可后续的生长是否顺利，能否在两个月内如期成熟、达到预期产量，仍是未知。而且，此事必须严格保密。
“都看清楚了吗？”沈砚秋环视周老憨几人，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厉色，“此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若有半分泄露……”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周老憨几人立刻收敛了笑容，挺直腰板。
“大人放心！属下用脑袋担保，绝无外人知晓！”周老憨肃然道。
“嗯。”沈砚秋点头，“看守不能松懈，浇水更要精细。林姑娘那边，我自会去说。你们只需记住，这地里的苗，比你们的眼珠子还金贵。”
“明白！”
离开试验田，沈砚秋并未直接回县衙，而是转去了医帐。清晨的医帐已有几个患了风寒的流民在等候，林墨雪正低头为一个老妇诊脉，神情专注。阳光透过帐布的缝隙，在她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另一位林医女则在旁边分拣药材，一切井然有序。
见到沈砚秋进来，林墨雪微微颔首示意，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待为老妇开好方子，嘱咐她去旁边领药后，她才起身走向沈砚秋。
“林姑娘，苗已出了。”沈砚秋言简意赅，目光紧盯着她。
林墨雪眼中并无太多意外，仿佛这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她只是轻轻点头：“出苗便好。接下来半月是关键，需勤察苗情，注意防虫，土壤不可过干，亦不可积水。待苗长至三寸左右，若见叶色泛黄，可少量追施些腐熟的稀薄人畜粪水，或草木灰浸出之水。”
她的语气平和而专业，将后续管理的要点一一道来，细致入微。沈砚秋默默记下，心中对这位神秘医女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她不仅带来了种子，更具备扎实的农事知识，绝非寻常游方郎中可比。
“有劳姑娘费心。”沈砚秋拱手，“此种若能成功，姑娘于米脂，便是再造之恩。”
林墨雪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一礼：“大人言重了。民女只是依嘱行事，能否成功，还需看天时地利。大人为民之心，方是根本。”
正说着，苏清鸢拿着一本账册从县衙方向走来，见到沈砚秋在此，快步上前：“大人，正要寻您。按您的吩咐，核对流民安置与县衙开支，发现粮耗比预期又快了一分。若再无进项，恐支撑不了四十日了。”她眉宇间带着忧色，声音压得较低。
沈砚秋心下一沉，这比他预估的还要严峻。他看了一眼林墨雪，对苏清鸢道：“我知道了。粮食之事，我已有计较，你暂且稳住账面，日常用度能省则省。”
苏清鸢见他神色虽凝重却并无慌乱，心下稍安，点头应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安静站在一旁的林墨雪，带着一丝探究。
沈砚秋转向林墨雪：“林姑娘，麦苗初现，此事关乎军心士气，不知可否借姑娘之言，稍安众心？”他需要给翘首以盼的乡勇们一个确切的希望，但又不能明言，林墨雪这个“献种之人”的身份，正好可以利用。
林墨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略一思索，便道：“大人可对外宣称，寻得一种生长较快的黍米，若天公作美，两月内或可见效。具体为何物，不必言明。”
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此女不仅通农事，更懂人心与时务。“如此甚好，便依姑娘之言。”
他当即召集乡勇营各级头目，就在校场之上，并未提及“迅捷麦”之名，只言得益于林医女相助，寻得一批生长周期较短的粮种，现已破土出苗，长势良好。他并未夸大其词，只平静陈述事实，但“林医女”、“短周期”、“已出苗”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在忧心忡忡的乡勇中激起波澜。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营中传开。士兵们训练间隙，忍不住朝着军屯那片被严格看守的区域张望，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心中那份因缺粮而起的浮躁，确实被这切实的“苗讯”压下去不少。看向林墨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感激与敬畏。
然而，就在这微弱的希望之光刚刚亮起时，王书吏拿着一封刚收到的公文，脚步匆匆地找到了正在查阅《农政全书》的沈砚秋。
“大人，”王书吏脸色不太好看，“延安府转来的文书，说是巡抚衙门行文，要核查米脂县近期‘额外征调民力、兴修水利’之事，询问是否确有急需，有无扰民，令我等详细呈报。”
沈砚秋放下书卷，接过公文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兴修水利？他这几日确实组织流民和乡勇加固了那条小溪的堤岸，以便引水灌溉试验田，规模很小，动静也不大。这巡抚衙门的鼻子，倒是灵得很。恐怕“兴修水利”是假，借机探查他沈砚秋在米脂的动静，才是真。
他想起那夜在书房外瞥见的迅速隐没的灯火。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沈砚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如刀，“想摸我的底细？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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