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捻起一撮田土，轻轻一搓，那土便如同筛过的面粉般，从指缝簌簌落下，不带半分湿气。他蹲在米脂城外的军屯田埂上，目光所及，原本该是绿意盎然的棉苗与麦苗，此刻大多蔫头耷脑，叶片卷曲发黄，地皮干裂开无数纵横交错的口子，像是大地张开了焦渴的嘴。
头顶的日头白晃晃的，炙烤着这片已然百日未见甘霖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躁。
“大人，”周老憨粗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这鬼天气，再不下雨，别说秋收，眼瞅着这些苗子都撑不过这个月了。”他黝黑的脸上被晒得泛着油光，眉头拧成了疙瘩。身后那些正在从黑泉河勉强挑水浇灌的乡勇和农户，个个步履沉重，木桶里晃荡的水花溅落在干裂的土块上，瞬间便被吸吮殆尽，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很快又恢复原状。
沈砚秋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土，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剿灭黑山匪帮、升任同知的喜悦尚未完全散去，眼前这赤地千里的景象，便给了他当头一棒。人祸可平，天灾难御。
“县衙粮库，还有多少存粮？”他转向跟在身后的苏清鸢，声音因连日视察田亩而有些低哑。
苏清鸢立刻翻开随身携带的账册，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快速点过，语速清晰却沉重：“回大人，剿匪所得及朝廷赏银购入的粮食，加上县库原有存余，扣除日常用度及乡勇营口粮，现存各类粮食合计约两千五百石。若按眼下全城人口及流民计，每日需耗粮约四十石，仅能支撑……两月有余。”
两个月。沈砚秋默算着，这还是在严格控制的前提下。若旱情持续，流民数量恐会再度增加，而地里的收成，眼看是指望不上了。
“不能再等了。”他抬眼望向西边那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必须找到稳定水源，引水灌溉。”
回到县衙，气氛比田野间好不了多少。县丞耷拉着眼皮，唉声叹气：“大人，不是下官泼冷水，这米脂周遭，能用的水源早就被前人用遍了。城西三十里外的黑泉河倒是条大河，可河道年久失修，淤塞得厉害，河床比咱们这田地低了好几丈！要想引水过来，得挖一条少说十里长的水渠，还得穿过两处石岗子。这工程……没上千壮劳力，干上三四个月，根本想都别想。可眼下这光景，粮少人饥，哪来的力气开工？”
几个被召集来的老农户也在一旁附和，满脸都是“没办法”的愁苦。他们祖辈生活于此，类似的旱年经历过不止一次，最终多是逃荒或等赈济，靠自身力量开渠引水？闻所未闻。
沈砚秋沉默地听着，指尖在粗糙的木制沙盘边缘轻轻叩击。沙盘上，米脂城、农田、黑泉河的位置被粗略标注出来。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和高差，在他眼中，却渐渐勾勒出另一种可能。
他想起穿越前查阅过的水利资料，那些关于盘山渠、倒虹吸的模糊概念，以及更重要的，一种能将人力效用最大化的组织方式。
“人力，未必没有。”沈砚秋忽然开口，打断了堂内消极的议论。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老憨和苏清鸢身上，“流民安置点里，还有多少能动弹的丁壮？乡勇营除必要值守外，可抽调多少人？”
周老憨略一思索，回道：“流民里，刨去老弱妇孺，能出力的男丁大概有七八百。乡勇营……抽调四百人出来轮换干活，应不影响防务。”
苏清鸢紧接着补充：“若将这些人力组织起来，我们的存粮，若只供他们每日两餐，加上其家小领取的定额救济，或可支撑……一个半月左右。”
“一个半月……”沈砚秋盯着沙盘上那条需要开凿的线路，脑中飞快计算着工程量和时间。若工具得力，方法得当，并非没有可能。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张贴告示，征召民夫开凿水渠。凡参与挖渠者，每日管两餐饱饭，其家眷可入安置点，每日领救济粮一升。此谓‘以工代赈’。”
县丞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大人！这……这要耗去多少粮食？若渠未修成，粮已耗尽，届时……”他想说届时必生大乱，但看着沈砚秋沉静的眼神，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所以，此渠必须在一个半月内通水。”沈砚秋语气斩钉截铁，“周统领，由你带乡勇负责监工与护卫，维持秩序，防止宵小作乱。苏姑娘，粮款发放、民夫登记，由你统筹，务必做到账目清晰，分发公允。”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沙盘上那两处标注为石岗的地方，眼神微冷：“至于开山凿石的工具和法子……我来想。”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且条理清晰，虽觉此事艰难无比，却也不敢再出言反对，只得纷纷领命而去。
堂内只剩下沈砚秋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景象，远处田埂上，仍有农户跪在龟裂的土地前，无助地向上天祈祷。
他将手伸入怀中，摸到那本边角已磨损的格斗术残页。这一次，他能依靠的，不再是其中的搏击技巧，而是深藏于记忆角落里的，那些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知识碎片。他需要尽快画出那些“简易挖土机”和“杠杆碎石”的草图，需要找到合适的木材和铁匠……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残页粗糙的纸边，沈砚秋深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与天争命，其艰可知。但这米脂城内外数千张等着吃饭的嘴，身后那刚刚扩编、眼巴巴望着他的一千乡勇，都让他没有退路可言。
这百里旱塬，必须挖出一条活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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