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的城门楼比沈砚秋想象中还要破败，夯土墙体被风雨侵蚀出无数沟壑，像是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守门的兵丁歪歪斜斜靠着墙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对这位新上任的知县老爷的到来毫无反应。城内更是萧条，黄土路面被车辙碾出深深的沟壑，两侧店铺大多关门落锁，仅有的几个摊贩也无人问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与衰败的气息。
县衙坐落在县城正中，倒是这片灰黄中难得的青砖建筑，只是门楣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一块块木头原色，像生了癞疮。两个值守的衙役抱着水火棍，靠在石狮子底下打盹，听到马车动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
沈砚秋整了整七品鹌鹑补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县衙大门。预料中的迎接队伍并未出现，甚至连个通传的人影都看不见。引路的车夫老赵脸上有些挂不住，上前一步，对那俩衙役喝道：“新任县尊沈大人到！还不快通报！”
一个年纪稍长的衙役掀了掀眼皮，打量了一下沈砚秋和他身后仅有一个书箱的寒酸行囊，慢悠悠道：“王县丞和李主簿吩咐了，大人今日到任，让他们在二堂稍候，正在处理公务。”
所谓的“二堂”，不过是正堂后面一间更显阴暗的厢房。几张掉漆的桌椅，墙壁上光秃秃的，连张县域图都没有。地面倒是扫得干净，却更衬得此处空旷无人气。领路的衙役丢下一句“二位大人忙完便来”，便自顾自退了出去，连杯茶水都未奉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日头渐高，蝉鸣聒噪，更显得屋内死寂。沈砚秋端坐在硬木椅子上，腰背挺直，指尖在微凉的官袍面料上轻轻划过。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已雪亮。这不是疏忽，是精心安排的下马威。王县丞，延安知府的亲信；李主簿，本地胥吏头目。这两人联手，是要给他这个空降的“京官”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让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在这米脂县，谁说了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门外才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哎呀呀！罪过罪过！”人未至，声先到。一个穿着八品官服，面团团富态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歉意，“下官王有德，忝为本县县丞，琐事缠身，竟让县尊大人久候，实在是该死！”他嘴上说着该死，动作却不紧不慢，随意拱了拱手。
身后跟着一个干瘦的中年文吏，穿着青色吏服，眼神精明，微微躬身：“下吏李善才，参见县尊。”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沈砚秋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王县丞，李主簿，不必多礼。本官初来乍到，日后还需二位多多辅佐。”
“不敢不敢，”王有德连连摆手，一双眼睛在沈砚秋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沈大人年轻有为，又是两榜进士，从京城来的，见识远非我等边陲小吏可比。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咱们这米脂县，地瘠民贫，连年大旱，盗匪滋生，实在是个火坑啊。大人您金贵之躯，来此怕是……要受委屈了。”
李善才在一旁接口，声音平板无波：“县库空虚，已欠了衙役、书吏三个月的俸禄。城内流民日增，治安堪忧。王府那边……唉，更是难处。大人要有心理准备。”
两人一唱一和，字里行间透着一个意思：米脂是个烂摊子，你最好识相点，别多事，也别指望我们能配合什么。
沈砚秋静静听着，等他们说完，才缓缓道：“天灾人祸，非一日之寒。正因如此，才需我等同心协力，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本官既奉皇命而来，自当竭尽全力。”
他语气平和，目光却清亮坚定，落在王有德和李善才脸上，让两人心中莫名一凛。这年轻知县，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王有德干笑两声：“大人一心为公，下官佩服。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如今县衙诸事，千头万绪，大人一路劳顿，不如先安顿下来，熟悉熟悉环境再说？”他这是想继续拖延，不让沈砚秋立刻接触核心事务。
“也好。”沈砚秋从善如流，“那便请李主簿将近年来的土地黄册、赋税记录、赈灾粮发放明细，拿来与本官一观。”
李善才眼皮一跳，垂首道：“回大人，米脂连年动荡，账册多有散佚。重要卷宗，尤其涉及田亩赋税的，按规矩需报请延安府衙核准方能调阅。目前……大多封存于府库，下吏无权动用。”
推诿，赤裸裸的推诿。将责任往上推至知府衙门，既是实情，也是最好的挡箭牌。
沈砚秋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动怒，只淡淡道：“既如此，本官便先四处走走，看看这米脂风土人情。账册之事，容后再说。”
他不再与二人多言，起身便往外走。王有德和李善才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这位新县尊，反应未免太过平静了。
走出阴暗的县衙二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砚秋站在县衙门口的台阶上，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县城街道，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行人，与记忆中沿途所见的惨状重叠。
他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拳头，骨节微微泛白。下马威他接下了，这米脂的浑水，他也蹚定了。王有德、李善才，乃至他们背后的延安知府、王府管家，都将是他必须要搬开的石头。当务之急，是找到突破口，找到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账册，找到愿意说话的“自己人”。
他抬步走下台阶，身影融入街道稀疏的人流中。第一步，就从这看似无望的民间开始。那个王书吏，或许是个可以接触的目标。只是，在这遍布眼线的米脂县，如何才能不引人注目地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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