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异草武夫阻路危
文华殿外的汉白玉石阶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沈砚秋一步步踏下,官袍下的脊背依旧挺直,唯有袖中微微汗湿的掌心,透露出方才朝堂之上那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更甚的博弈。
“沈侍郎留步。”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沈砚秋脚步未停,只是略缓,侧身看去。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体乾,魏忠贤的心腹之一。
王体乾快走几步赶上,与沈砚秋并肩而行,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沈侍郎今日在朝堂上,可是好一番慷慨陈词,连九千岁都夸您……嗯,胆识过人呐。”
沈砚秋面色平静,目光扫过王体乾那保养得宜、却透着精明算计的脸:“王公公过誉。沈某不过是为陛下分忧,为辽东将士谋一条活路,尽人臣本分而已。”
“本分,嘿嘿,好一个本分。”王体乾干笑两声,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沈侍郎,您这‘本分’里,又是西洋异草,又是边军女将,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九千岁让咱家问问您,那劳什子玉米,当真可靠?万一在辽东种坏了,颗粒无收,您那项上人头,可就不只是赌注,而是真要落地了。”
来了。沈砚秋心道,魏忠贤的反击,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直接。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眼望向宫门外那片象征着权力倾轧的朱红宫墙,语气淡然:“玉米是否可靠,徐光启徐大人的试验数据,米脂试种的成效记录,方才在殿上已然呈明。陛下圣心独断,已准推广。至于秦参将,其能力与忠诚,陛下亦有明鉴。王公公若有疑虑,何不方才在殿上直言?”
王体乾被他这不软不硬的话顶得一噎,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扯开来,带着一丝阴冷:“沈侍郎伶牙俐齿,咱家说不过你。不过,九千岁也是一片好心提醒。辽东那地方,可不是京城,更不是米脂那等小地方。地头蛇盘踞,关系错综复杂,又有后金虎视眈眈。您这‘临机专断’之权听着威风,可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九千岁惜才,不愿看您这般的干才,折在那些蛮荒之地。”
这话里的威胁与“好意”交织,几乎不加掩饰。沈砚秋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王体乾,目光清亮而锐利:“沈某多谢九千岁挂怀。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辽东再险,总有将士在那里抛头颅洒热血。沈某既受皇命,便没有畏缩不前的道理。至于地头蛇还是过江龙,沈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依法依规,若有人欲阻挠军国大事,自有陛下钦赐之权应对。”
他特意加重了“陛下钦赐”四字,堵得王体乾脸色微沉。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王体乾拂袖,语气彻底冷了下来,“那咱家就拭目以待,看沈侍郎如何用那西洋异草,和那女流之辈,在辽东变出粮食来!告辞!”说罢,不再多言,冷哼一声,转身快步离去,背影透着浓浓的不悦。
沈砚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拐角,眼神微凝。魏忠贤的警告已经送到,接下来的明枪暗箭,只怕会接踵而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继续向宫外走去。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朝议定下的事情落到实处。
刚出承天门,早已等候在外的苏清鸢便迎了上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襦裙,发髻简洁,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干练。
“大人。”她低声唤道,递上一份卷宗,“您要的,近五年辽东各级官员考评、背景,以及主要乡绅、将门的关系脉络,初步整理出来了。还有一些……关于崔呈秀在辽东安插人手的风声。”
沈砚秋接过卷宗,并未立即翻看,一边走向等候的马车,一边问道:“徐先生那边联络了吗?”
“已派人去送信了。按大人吩咐,请求徐先生尽快遴选精通农事、尤其是熟悉新作物的门生,并筹措第一批玉米种子和相关农书图谱。”苏清鸢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另外,也按您的意思,给秦将军去了信,告知朝议结果,请她提前在辽东物色适合军屯、且相对安稳的区域,并留意军中可能存在的阻力。”
“很好。”沈砚秋颔首,对苏清鸢的效率感到满意。他登上马车,苏清鸢也跟了上来,车厢内空间不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草药气息。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沈砚秋这才翻开苏清鸢整理的卷宗,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关系和简要注记。辽东的水,果然比他想象的更深。将门、官绅、甚至还有隐约与蒙古部落、后金有牵扯的豪商,盘根错节。而崔呈秀的名字,及其几个亲信、姻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几个关键的军需、屯田职位旁。
“崔呈秀的手,伸得比预想的还长。”沈砚秋指尖点着一个名字——辽东都司经历司经历,赵德安,注记着“崔呈秀妻弟”,“看来,咱们还没到辽东,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欢迎’我们了。”
苏清鸢轻声道:“此人风评不佳,贪墨军饷、倒卖军粮的传闻不少,只是苦无实证。而且他与本地几个大乡绅往来密切,掌控着不少田亩和佃户。若推行军屯,触动他们的利益,他必是首当其冲的阻碍。”
沈砚秋合上卷宗,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中却飞速运转。“意料之中。陛下的‘临机专断’之权,就是为了应对这等局面。不过,权力是柄双刃剑,用得好,披荆斩棘;用不好,反伤自身。需得有确凿证据,雷霆手段,方能服众。”
他睁开眼,看向苏清鸢:“清鸢,在我们离京前,你要设法拿到更多关于这个赵德安,以及辽东其他可能阻碍军屯的官员、乡绅的切实罪证,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不必怕打草惊蛇,我们要的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手里有东西。”
苏清鸢眸光一闪,领会了他的意图:“明白。我会动用所有能用的渠道,包括……一些早年祖父留下的关系。”她提到祖父时,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是她家族被阉党所害的隐痛。
沈砚秋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小心行事,安全为上。”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与马车并行。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女声透过车帘传来:
“沈大人在车里吗?”
是秦玉容!她竟来得如此之快!
沈砚秋示意车夫停车,掀开车帘一角。只见秦玉容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马尾高束,眉眼间带着边关特有的凛冽之气,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秦将军?”沈砚秋有些意外,“你不是应该在京营等候觐见封赏?”
秦玉容一摆手,毫不在意道:“那些虚礼有什么好等的!我在京营听到朝会消息,说陛下准了你在辽东推广玉米军屯,还让我协管?”她语气急切,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可是真的?”
“圣旨已下,岂能有假?”沈砚秋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心中那根因朝堂争斗而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这才是做事的人。
“太好了!”秦玉容几乎要抚掌,但顾及在街上,又硬生生忍住,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雀跃,“辽东那鬼地方,缺粮缺得厉害,将士们时常半饥半饱,若真能种出亩产五石的粮食……沈大人,你可是解了辽东的大难题!我代边军将士谢过你!”她在马背上郑重地抱了抱拳。
“秦将军不必多礼,此乃分内之事。”沈砚秋道,“只是,此事艰难,阻力不小。朝中已有非议,称玉米为‘西洋异草’,称你为……‘女流之辈’,不堪重任。”
秦玉容闻言,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嗤笑一声,眉宇间尽是桀骜:“异草?能填饱肚子就是好草!女流之辈?我秦玉容在辽东砍下的后金脑袋,比那些只会嚼舌根的文官见过的都多!沈大人,你放心,辽东那边,只要有我秦玉容在,谁敢明着使绊子,先问过我手里的刀!”
她这话说得霸气凛然,带着边军特有的直爽和悍勇。苏清鸢在车内听着,唇角也不由得微微弯起。
沈砚秋看着秦玉容,心中一定。有这等猛将在侧,至少军事上的保障多了几分。他沉吟道:“有秦将军此言,沈某心安。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辽东官场盘根错节,尤其是都司经历司的赵德安,需格外留意。”
“赵德安?”秦玉容眉头一皱,显然对此人并无好感,“那是个钻营拍马、贪得无厌的小人!仗着是崔呈秀的亲戚,在辽东没少干坏事!沈大人放心,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到了辽东,他若敢伸爪子,我第一个剁了他!”
“无需如此冲动。”沈砚秋摆摆手,“我们要的,是依法依规,名正言顺地清除障碍。你的任务是保护好屯田区域,组织好军户边军垦荒种植,确保农事顺利进行。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秦玉容虽然性子直,却也并非不懂分寸,闻言点头:“我明白。种地的事,我听徐先生和你的;谁要是敢来捣乱,我的刀替你守着!”
三人就在这街边马车旁,简单交换了信息,明确了初步分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一个沉稳谋算的文臣,一个细致干练的女吏,一个骁勇善战的女将,这个奇特的组合,即将奔赴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土地。
回到位于小时雍坊的寓所,沈砚秋还没来得及换下官袍,门房便来报,徐光启府上的管家求见,说是徐大人有急事相商。
沈砚秋与苏清鸢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徐光启此时派人来,绝不会只是寻常问候。
“快请。”沈砚秋道。
徐府管家快步进来,面色有些焦急,也顾不得寒暄,直接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便笺,低声道:“沈大人,我家老爷让小人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老爷还说……让您务必小心,玉米之事,恐生变数。”
沈砚秋接过便笺,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却让他心头一凛——这并非徐光启的笔迹,而是……他迅速在脑中搜索,是那位与徐光启交好、在钦天监任职,也曾参与过西学译介的汤若望神父的笔迹!
便笺上用略显生硬的汉字写着:“‘异草祸国’论已起,恐阻种苗北运,速谋对策。”
沈砚秋的手指猛地收紧,薄薄的纸笺在他指尖几乎被捏破。
魏忠贤的动作,好快!而且,极其精准狠辣!直接瞄准了玉米种苗北运这个关键环节!一旦种苗无法顺利抵达辽东,他所有的计划,都将成为空中楼阁。这已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口舌之争,而是切切实实的掣肘与破坏!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映在沈砚秋凝重的侧脸上。
辽东之行尚未开始,第一支真正致命的冷箭,已然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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