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头的湿气凝成了细密的水珠,顺着冰冷垛口缓缓滑落。春深时节,汉水蒸腾起的薄雾终日笼罩两岸,将旌旗、营垒和士兵的视线都模糊在一片灰蒙之中。行辕内,炭火驱不散那股压抑——西陲诸葛亮出祁山、陇右三郡叛应的消息,比春雨更寒彻人心。
司马懿端坐主位,紫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他听着部将们略带焦躁的汇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镇尺。
“都督!”督粮官王淳声音发颤,“连日阴雨,沔水运道迟滞,新一批箭矢恐要迟三日方能送达。”
“江陵援兵三千已至宜城,然道路泥泞,辎重难行。”别驾杜袭补充道,眉间深锁。
司马懿抬眼,目光扫过堂下诸将:“迟三日,天塌不下来。传令宜城守将,就地征用民船,轻装速进。箭矢未至,就让弓弩手省着用——吴贼骂阵,不必理会。”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正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亲卫押着个泥浆满身的斥候冲进来:“都督!紧急军情!”
那斥候气喘吁吁跪倒:“今晨雾最大时,吴军约五百轻骑自偃城而出,绕道竟陵旧道,突袭了我军在荆门山的哨垒!守垒的赵都尉他...力战殉国了!”
满堂哗然。荆门山哨垒虽小,却是监视汉水下游的要地。
“诸葛瑾竟敢分兵绕后?”田豫猛地起身,“都督,请许末将率兵...”
“坐下。”司马懿声音不大,却让所有骚动瞬间平息。他盯着那斥候:“吴军穿的什么甲?打的什么旗?战后往哪个方向退了?”
斥候一愣,努力回忆:“似乎...是寻常皮甲。旗号模糊看不清,但退走时往东南方向去了。”
司马懿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那不是诸葛瑾的主力。是试探。”他突然转向一直沉默的典农中郎将徐质:“徐将军,你上月奏报,说竟陵一带山越时有骚动?”
徐质忙道:“是。不过都是小股流寇...”
“不是流寇。”司马懿打断他,“是东吴的细作在清理通道。诸葛瑾想看看,除了正面强攻,还有没有别的路能绕到襄阳背后。”
他起身走向侧室沙盘,众将紧随其后。泥沙堆砌的荆襄地形图上,他手指划过竟陵方向:“这里山道错综,若被吴军摸清路径,后果不堪设想。”
田豫皱眉:“可我军兵力吃紧...”
“不必派大军。”司马懿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年轻校尉徐质身上,“徐将军,你本是竟陵人,熟悉山地。给你三百精锐,再多派熟悉地形的猎户为向导。你的任务不是歼敌,是盯死这些山道——吴军来多少股,就给我堵回去多少股。可能做到?”
徐质眼中闪过锐光,抱拳沉声道:“末将必不辱命!”
“牛金。”司马懿又唤来心腹,“你亲自去沔水督粮。告诉运粮官,若再迟误,军法处置。必要时,征用所有过往商船。”
诸将领命而去后,司马懿独留田豫。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
“国让,”他轻声道,“你以为诸葛瑾真指望那些山越能成事?”
田豫沉吟:“都督的意思是...”
“声东击西。”司马懿手指点向沙盘上浊漳水方向,“他派兵袭扰荆门山,又纵容山越作乱,无非是想让我们分兵。真正的杀招...”他手指猛地敲在张霸营寨的位置,“还在这里。”
当夜,司马懿秘密召见徐质。
“明日你出发时,大张旗鼓,带足十日粮草。”烛光下,司马懿的眼神深邃,“但出城三十里后,分兵两路。你亲率百人轻装简从,连夜折返,潜伏在浊漳水口的芦苇荡中——我要你死死盯住张霸的粮道。”
徐质一怔:“那山越...”
“自有人去应付。”司马懿将一枚令箭推到他面前,“记住,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张霸营中每日运进多少粮草,战船何时出入,甚至...他们倾倒的垃圾里可有异常,我都要知道。”
三日后,徐质带回关键情报:张霸营中这两日莫名多了许多医官进出,且营后新设了隔离区。
“病了?”田豫疑惑道,“春季疫病也是常事。”
司马懿却猛地抬头:“不是病了。是伤了。”他眼中闪过锐光,“那日袭扰荆门山的吴军,退走时不是往东南,而是往张霸大营方向去了。他们不是无恙而归——是带着伤员回去了。”
他立即唤来牛金:“加派斥候,我要知道张霸营中到底有多少伤员。再派人去沔水上游查看,近日可有浮尸顺流而下。”
又两日,一切水落石出。那日突袭荆门山的吴军伤亡颇重,且军中正悄悄蔓延着一种腹泻之症。张霸为掩窘境,严密封锁消息。
司马懿将徐质与牛金带来的零散情报在脑中反复拼凑,一幅清晰的图景终于呈现眼前。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意:“张霸躁进受损,又逢时疫,军心必然惶惧。诸葛瑾用此躁将独当一面,是取其勇,却未料其弊。此真乃天赐之隙。”
然而,这丝笑意很快隐去。他深知,战机稍纵即逝,但也需静心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落在浊漳水口那片泥泞之地。
“牛金。”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末将在!”
“我让你备的火船、油囊,可已妥当?”
“回主公,均已备齐!共备小舟二十艘,皆满载干柴火油,覆以湿布遮掩。另精选五百敢死之士,皆通水性,不畏死!”
“善。”司马懿点头,“再派精细斥候,盯紧对岸风向。我要知道,这东南风,何时能吹透张霸营寨的旌旗。”
他吩咐完,又转向一直沉默的田豫:“国让,从明日起,各营哨塔再加一队弩手。巡江的船只,队形再散开些,做出兵力捉襟见肘之态。”
田豫略有不解:“都督,这是为何?”
“示弱。”司马懿淡淡道,“张霸性躁,又新遭挫败,必更急于求功。我让他以为我兵力西顾,防备松懈。他若按捺不住,再次主动出击,其破绽只会更大。”
安排妥当,诸将领命而去。司马懿独自留在侧室,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绘满山川河流的壁图上。
每一道军令的发出,每一次斥候的派遣,都如同在下一盘无声的棋。他耐心地布局,谨慎地落子,等待着对手出错,等待着那决定性的“叫杀”一刻。
窗外,夜雾愈发浓重,将襄阳城和整个汉水防线都笼罩在一片未知的寂静里。唯有都督行辕内的烛火,彻夜未熄,如同迷雾中唯一清醒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一切,计算着风向,等待着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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