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六）
收养手续的齿轮还在缓慢转动，生活的潮水却已不容分说地涌了上来。
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阳光很好。林静正在给小雨喂辅食，小小的勺子在婴儿嘴边试探，沾了不少米糊在她圆嘟嘟的脸颊上。安安坐在地板上，试图给自己的玩具熊喂一块积木。赵伟在阳台晾晒刚洗好的小衣服，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一切平静得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周末。
突然，小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她原本红润的小嘴和指甲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紫色。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林静一把将小雨抱起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乎发不出声。
“赵伟！”
接下来的几分钟像一部被按下快进键的默片。赵伟冲进来，脸色瞬间煞白，他一把抓过车钥匙，林静已经用毯子裹好小雨冲向门口。邻居被紧急叫来照看茫然的安安，电梯下行的数字跳动得异常缓慢。
在去医院的车上，小雨软软地趴在林静怀里，哭声微弱得像只生病的小猫。林静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感觉那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掌心下艰难地呼吸。
“快一点，赵伟，再快一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赵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将油门踩得更深。
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迅速围了上来。氧气面罩罩住了小雨的脸，她挣扎着，小手无力地抓挠。林静被要求在外面等候，隔着玻璃窗，她看见医生们忙碌的身影，和各种仪器管线中小雨那小小的、被包围的身体。
“室间隔缺损引发急性心力衰竭，伴有呼吸窘迫。”医生走出抢救室，语气严峻，“需要立刻手术。”
“手术……”林静腿一软，赵伟及时扶住了她。
“成功率多少？”他问，声音还算镇定，但扶着林静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孩子还小，手术有风险，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不做，下一次发作可能更危险。”医生看了看他们，“你们是孩子的……”
“父母。”林静抢在赵伟前面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我们是她的父母。请你们，救救我们的女儿。”
签字笔握在手里，仿佛有千斤重。手术同意书上罗列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和风险。林静看了一眼赵伟，他眼中是同样的恐惧和挣扎。她深吸一口气，在家属签字处，再次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静。这一次，笔迹稳得出奇。
手术室的门合拢，将那个小小的生命与他们隔绝开来。
等待是漫长的凌迟。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林静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目光死死盯着手术室上方那盏“手术中”的红灯。
赵伟去买了两杯热水，塞进她手里。“她会没事的。”他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林静没有接话。她突然想起那份被她撕碎的亲子鉴定报告，想起那个她曾反复咀嚼的“无血缘关系”。此刻，那些纸屑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真正有重量的，是此刻攥紧她心脏的这只无形的手，是害怕失去那个孩子的、近乎窒息的疼痛。
血缘是什么？是基因序列的巧合。而爱，是此刻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手术室里那个小生命的平安。哪一个更真实？
“她还那么小……”林静喃喃道，声音破碎，“她甚至还没好好叫过一声妈妈。”
赵伟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主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手术很成功。”
那一刻，林静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她靠在赵伟身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那不是喜悦的泪，而是劫后余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的本能反应。
术后的小雨被送进了监护室。小小的身体插着各种管子，安静地睡在透明的保温箱里。林静穿上无菌服，坐在旁边，手指轻轻隔着箱壁，描绘着女儿小小的轮廓。
“宝宝，”她轻声说，声音哽咽，“快点好起来，妈妈和爸爸，还有哥哥，都在等你回家。”
保温箱里的小雨，仿佛听到了呼唤，小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一周后，小雨情况稳定，转回了普通病房。她瘦了一圈，精神却好了很多，看到林静和赵伟时，会露出虚弱的笑容。
林静请了长假，日夜守在病房。她学着给小雨拍背，协助她排痰，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身体。赵伟则负责照顾家里的安安，每天带着儿子来医院“探望”妹妹。安安总会踮着脚尖，把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放在妹妹的枕头边。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下一片温暖。小雨睡着了，林静靠在床边，也疲惫地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小手在抚摸她的脸颊。
她睁开眼，看见小雨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小手一下下，笨拙地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
“妈……妈……”
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从小雨嘴里发出来。
林静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软成一滩水。她不确定这是小雨无意识的发音，还是冥冥中的注定。
她握住那只小手，贴在脸上，泪水更加汹涌，嘴角却高高扬起。
“哎，”她应着，声音颤抖，“妈妈在呢。”
赵伟正好提着保温桶进来，看到这一幕，停在门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将妻子和女儿一起拥入怀中。
小雨的心脏缺口被现代医学精湛地缝合了。而林静心里，那个关于“血缘”与“母亲”的最后一个缺口，也在这一声含糊的“妈妈”中，被彻底填平。
窗外，秋意渐浓，但病房里，温暖如春。这片曾经落在她掌心的雪，终于融成了血脉里，永不冷却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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